“丰界玉……”
杜妍默默念了下丰界玉的名字,再低头看一看手里那份属下才整理上来的资料,心绪转沉。
这一科科考一甲三名里,状元叫孟随,是世族孟家主家的人,平素倒也有些才名。至于榜眼和探花,这两位杜妍都认识,一位是户部尚书赵巩的长子赵青,另一位则是沐国公次子,名唤穆易峯。只不过杜妍对这两位的印象,并不是因为他们才干出众、少年扬名,而是杜妍身处这位置,对京中世家贵族子弟,以及各家与各家之间的利害关系,多少都知晓一些。
同样的,二甲的三十六名进士里面,杜妍也发现了好几位平素名声不显的官宦子弟。
平素不太起眼的人,一朝夺了魁。以丰界玉的才学,竟然落了榜。加诸士子大闹贡院,还将财神爷的塑像抬入贡院,是何喻意,已然呼之欲出。
科场舞弊!
这四个字从杜妍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一瞬,杜妍整个人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的动作过大,面前原本堆放的案卷也被带落了几本,掉到地上,哗啦啦一阵乱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她带着些许急躁的声音,“来人,随我去贡院走一趟。”
杜妍点了人,火速赶往贡院。
她一路赶得急,跟在她身后的属下却有些不解。
他们这位杜少卿入大理寺以来,通常都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淡然模样,何以今日这般着急?
科场舞弊虽是重案,可追究起责任来,也在翰林院和礼部、吏部身上,与他们大理寺何干?
殊不知杜妍此刻心里悬着的,正正是翰林院可能承担的罪责。
因为这一次会试,谢南安作为翰林院正三品侍读学士,担任了会试的同考官。主考官则是翰林院六学士之首--翰林学士承旨高于敏。
高于敏是谢南安的座师。
明德十七年,是高于敏亲自将谢南安点作榜首。谢南安之后入翰林院,也是高于敏一路提携。若不是高于敏膝下女儿年纪太大,孙女又都还小,只怕他早就招了谢南安做高家女婿。
若这一次士子大闹贡院一事彻查下来,源头在于科场舞弊,那么依照梁朝律例,主持科考的主、同考官,甚至下面的所有官吏,都会被追究责任。轻则降级调用,重则革职查办,更有甚者,还有可能流放问斩。
她怕谢南安脱不开干系!
杜妍紧赶慢赶,最后还是慢了一步。
等她带着大理寺的人赶到之时,贡院的闹剧早已被平息下来,一干闹事的士子也被京兆府的人带走了。
“大人,咱们现在怎么办?还去京兆府吗?”
面前是一片狼藉的贡院,满地被士子砸烂的瓜果蔬菜,还有缺胳膊断腿的桌椅。贡院的牌匾被涂抹得面目全非,俨然变成了“卖完”二字。两个差人正在将那牌匾取下来。
杜妍几乎可以料见,这一番景象被呈到女帝面前时,女帝会是何等震怒。
属下在旁边等着她的命令,杜妍来的时候,被风吹了一吹,心里虽然仍然担心,理智却回笼不少。
一般来说,这京师重要的案子,都先由京兆府处置,若是京兆府无力处置的大案要案,才转由大理寺审理。眼下京兆府才逮了人,她便急急赶过去,不免有点太明显。
她想要帮谢南安,便不能在这种时候露了声色。
“抽两个人去京兆府一趟,随时了解这件案子的进展。其余的人回大理寺。”
杜妍面上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点了两个人去京兆府了解情况后,自己便转身进了宫。
她得赶紧去女帝面前尽一尽“心腹宠臣”的本分,为女帝分忧解难。
她要把审查这件案子的主动权,抓到大理寺手里。
当然,在见女帝之前,她得先见谢南安一面,给谢南安提个醒。
翰林院地位超然,官署也与旁的不一样,专设在宫内景云门旁的玉堂殿,方便女帝随时召见差遣。
杜妍自景云门入了宫,便先往玉堂殿去了一趟。
不想人还未进到殿中,就在殿门口遇见了一个极不想遇见的人。
边韶大概也是得了士子大闹贡院的消息,来与谢南安通风报信。他平素言行举止总带着股慵懒,慢悠悠仿佛凡事都不在心上,但今日步履却匆忙了一些,面上神情也正经许多。
见到杜妍,边韶有些诧异,但转即便挑了眉,笑得别有深意,“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杜少卿今日是巧遇呢,还是巧遇呢?”
边韶的弦外之音,杜妍听得明白,却实在没心思理会。这人一旦形成了错误的认知,不管多少匹马都拉不回来,何况还是边韶这种从小在花丛中给捧惯了的?
在他心里,只怕早觉得自己对他别有所图。
心里挂着谢南安的事,杜妍此刻耐心差得很,她极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小侯爷,我昨日才提醒过你,自恋是种病,得治。”
边韶被她一顿抢白,倒也不恼,冷笑了下上前,他身量高出她不少,看她的时候颇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他的视线是暧昧落在她的唇上的,“昨日……你是对昨日的吻食髓知味了吧?”
杜妍深吸了口气,才克制住没有将手呼到面前那张俊俏得过了头,却越看越不顺眼的脸上,而是以极为不屑的语气道:“小侯爷被狗咬了,也会食髓知味?”
狗咬!边韶这下子的脸色终于变了。
杜妍见他眼神冷凝,似又要开口,她抢先一步拿话堵住了他。
“小侯爷来这里,想必也是因为贡院之事吧?既然如此,就尽快将事情告诉谢学士,别与我在这里作口舌之争。”
有边韶在,不愁谢南安蒙在鼓里不知究里。
但也因为有边韶在,杜妍改了前去见谢南安的打算。
她还不想被边韶瞧出自己对谢南安的心思。
至少在她与谢南安有机会走近些之前,不想。
丢下话之后,杜妍转身便朝御书房的方向去。
边韶留在原地揣摩着杜妍的话,一时间心里浮出些异样与疑惑。他也是临时赶来,杜妍今日来此,绝不是为了他。可她既然来人,又为什么连玉堂殿的门都不进,转身便走呢?
她还提到了贡院之事和谢南安。
边韶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逝。
待转身进玉堂殿时,他面上的表情沉冷如水,全没了平日的不羁与慵懒,严肃到有些反常。
不得不说,杜妍求见女帝的时机把握得挺准。
比她一开始设想的还好。
她去到御书房的时候,京兆府的人刚把丰界玉等士子大闹贡院一事禀报完,女帝发了老大一通火,完了问及京兆尹打算如何处置,京兆尹却抖着腿老奸巨猾地闭了嘴。
京兆尹当然知道,这场科考有猫腻,可不管是榜首那几位也好,还是主持这场科考的翰林院也好,哪是他一个小小的京兆尹能够随意得罪的?
女帝可以将窗户纸捅破,他却不能去做这个恶人。
女帝以女子之身,挤掉兄弟强势上位,成为梁朝第一位女皇帝,又稳坐江山二十余年,哪能猜不到底下这些臣属心里打的小算盘?她本想发作京兆尹,恰巧听得宫中常侍来报,杜妍在御书房外求见,她眸光一转,便斥退了京兆尹,令杜妍进来。
对着杜妍,女帝是开门见山,直接将贡院一事丢出来,“你以为,这件事当如何处置?”
御书房内没有旁人,杜妍在女帝面前也未刻意避讳,她道:“这些士子大闹贡院,必定事出有因。只是这因究竟是今科会试定断不公,还是受人唆使别有所图,下官尚不能妄下定论,必须彻查,方可明了。以免误伤了朝中大臣,或是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女帝对科考素来重视,对出身寒门的臣子也格外提拔。
原因无多,任人唯才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出身世家贵族的官员,根基深底蕴厚,换了谁做皇帝,也短不了他们的荣华富贵、飞黄腾达,对他们而言,一个女子为帝,绝非最好的选择,不过迫于她的铁血手腕,才维持表面的平和。但寒门士子不同,他们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几乎完全依仗于科考,女帝较梁朝历代帝王,任人更不论出身,所以这些寒门子弟更愿意放下男尊女卑阴阳乾坤的论道,为女帝尽忠。
她开设女学,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所以说,杜妍这一席话,恰恰说到了女帝的心坎上,将女帝的怒火平息了一些。
“杜少卿说得有道理,此案便交由大理寺审理。朕限你十日内查明真相。”
“臣遵旨。”
杜妍接了老大一块烫手山芋,没奈何这东西还是她主动争来的,跪下领旨之时,她心里可谓百感交集,难以言状。
她想,自己这下子算把前程都押这个案子上了。人果真是不该欠债,更不该欠来世债,她上一世欠了谢南安的,这一世还起来,艰辛得很。
不过她心底深处仍有些莫名的期盼,因为这桩案子,她和谢南安之间,能不能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