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出了谢府,已是月上中天。
一弯冷月孤寒,益发照得月下之人形单影只。
杜妍看着地上拖得长长的孤影,一步步走了去,满心都是恍惚空茫。
其实在来之前,她便已猜到今日的结局。
她太了解谢南安,也从不敢奢望,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能重得过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她只是天生认死理,不见棺材不掉泪而已。
到如今,拼得心头最后一点火星被冰雪浇透,再不留半点痴念的感觉,似乎不如想象中的疼痛难耐,只是觉得脚下莫名虚软。耳边有风声掠过,风声里似乎还有旁的声音,她能听得到,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直到有人勒马横阻在她面前。
“杜妍。”月光泻地如流水,面前却似被暗影吞掉了一块。她抬了眼去,只见马上之人衣袂带风,飞眉斜长直插入鬓,墨瞳如点漆深邃难测,与她说话之时微微皱了眉,似乎带了点担心,又带了点不悦。他朝她伸了手,“上马。”
她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只是看着,并不肯回应,“小侯爷是什么意思?”
看来猜到了今日结局的人,不仅仅是她。
边韶也一样。
他当日与她打那样的赌,甚至真的出手帮她,也是算清楚了的。
“我带你去个地方。”
边韶的答案令杜妍皱眉,半晌后,她丢下两个字,便欲避过边韶离去。“不去。”
奈何边韶不肯罢休,她往左,他便往左,她往右,他也跟着往右。
她离开谢府时走到恍惚,连马都落在了谢府后门外的巷口,如今她这个两条腿走路的,自然比不过边韶那骑了个四条腿畜生的,几番反复后,她终是恼了。如原本暗沉沉的炭火余烬里,被逼着砸出了一点火花。
“你到底想怎样?要落井下石的话,我便在这站着,你想说什么都说。但要与我谈赌约的话,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杜妍原本一片黯然的眼里,乍然激起的火花让人无法忽视。
边韶自不会漏看。
他无奈笑了笑,仍旧朝杜妍伸了手去,“阿妍,我自个肩上还带着伤,就算要落井下石,也没我这么拼的,好吗?至于旁的事,我不会问,你也不必提。你随我去个地方,我总不能吃了你。”
边韶无奈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少了往日的张扬耀眼,倒莫名让人觉得可信了些。
杜妍瞧他的模样,似乎自己今日不随他去,他便能一路跟她到底。
也不知究竟是在与谁赌气,杜妍心里莫名地有些想要放任自我,她抬眼望了望边韶伸出来的右臂,巧的很,边韶伤的也是右肩。
她挑眉一笑,伸手握住了边韶的手。边韶拉她上马之时,眉头禁不住皱了一下,暗夜里似乎浮动着丝丝浅淡的血腥味。杜妍只作不知,但问道:“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边韶的声音自耳后传来,“现在先坐稳。”
暗夜纵马,踏破宁静的马蹄声,掠过耳畔的呼呼风声,都较白日来得清晰。
身子颠簸得极厉害,脸上被风刮得有些疼,四周的景致飞快地掠过耳后,杜妍闭上眼,只觉脑子里许多的景象,许多的念头都像是被过耳的风带走,又被马蹄声狠狠踏碎,莫名的酣畅。
直到边韶突然勒了马,风声突然停住,原本被掩盖的一切又如潮水般倒涌而来。
她竟有些不愿停下。
“到了。”
睁开眼,眼前的景致令人颇有几分意外。
边韶带她来的地方,居然是一处练武的校场。场中无论是射箭的草垛,还是练拳脚的木桩,一应俱全。最为滑稽的是,场中几个练箭的草垛,都扎成了草人的模样,与真人一般大小无异,还穿了人的衣衫。
杜妍带了些狐疑看向边韶,一时间没明白边韶是什么意思。
这人半夜带她来这里,难道还是要与她比一比身手不成?可他自个身上不是还带着伤吗?
正疑惑间,只见边韶拍了拍手,接着便有两名侍卫打扮的人从暗处闪身出来。这两名侍卫一人捧了一张弓,一人捧了上百只白羽箭,在边韶的示意下,两人将东西呈到了杜妍面前。
杜妍拿起那张弓,在手上掂了掂,又试着拉了下弦,发现这弓似乎是比着她惯用的那张做的,用起来极为趁手。
她扫视了眼校场里的布置,最终将视线落到了那些个草人之上。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这些个草人的身形和打扮,似乎与某两个人有些相似。
杜妍心里掠过些荒唐的念头,她看向边韶的目光里带了探寻,而边韶看她的模样,只是一笑,与她点点头,“这人心里不舒畅,不能憋着,总得找个地发泄出来。我把这地方留给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脑子里刚刚闪过的念头竟是真的。
校场里那些个做靶子的草人,观那身形大小与衣着,俨然是仿着边韶和谢南安的模样扎的。
边韶的意思,倒是让她在这里发泄一通。
心里的感觉一时间古怪得很,说不出是好是坏,是喜是悲,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各种滋味都有。
面前边韶的模样也一下子变得不真切起来。
她一时间,似乎越发看不清他了。
两人就这么相隔数步之遥静静对望,月色冷清,校场寂静无比。
那两名侍卫已先一步退下,杜妍看了边韶好一阵,突然举了弓,飞快抽了三支白羽箭,一一架上弓弦,然后,她突然掉转方向,将铮亮的箭尖,对准了一旁的边韶。
弓弦越拉越满,这种时候,杜妍只要轻轻一松手,三支羽箭便可连珠而发。
以边韶和她的距离,完全能够将边韶射个对穿。
杜妍神色冷峻,边韶却是一贯的好整以遐。他笑吟吟与杜妍道:“若是拿我做靶子,能让你消气,我绝不会躲。不过阿妍现在杀了我,我做鬼也日日夜夜缠着你,只怕比现在还令你心烦。”
边韶的口吻一派悠闲。
杜妍与他目光相对,良久,杜妍猛地掉转方向,松了手指,只听咻咻咻的破空声里,三支白羽箭连珠而出,射向校场之中一个边韶模样的草人。只听嘭的一声,那草人瞬间被射散。
杜妍也不停歇,再度取箭搭射,一次接一次,不肯停歇的破空声里,那些草人一个个被射散。
边韶在背后默默看了一阵,最后转身走了出去,独留杜妍在校场之中。
杜妍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校场里待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到底射了多少箭出去。
天色似乎由月上中天转作天方露白。
边韶的侍卫中间似乎来送过几次箭。
满校场的草人里,只要是仿作边韶打扮的,全都无一幸免,只剩下一地的碎草。
到最后,她的胳膊重得都快抬不起来,手上也被弓弦割了口子,甚至连弓弦也断了,她才终于像卸尽了全身力气似的,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她丢开弓,抱膝坐了,拿额头死死抵着膝盖。
胳膊疼得厉害,心里也疼得厉害,眼睛酸胀,鼻腔酸涩,可眼睛里却干得厉害,一点点湿意都寻不到。
脑子里有无数的画面闪过,但最终定格的,却是上一世她死前不久,谢南安来寻她,之后离去的模样。
那背影似乎早就应证,她与他,注定是两路人。
前一世有缘无分。
这一世,连缘分都淡了。她再三强求,最终不过一场空茫。
她去之前就有定了决心,如今当时兑现的时候了。
她终不能成了他的负担。
不被爱也就罢了,若再被厌恶,何其可悲。
“我送你回去吧。”
手脚都坐得酸麻的时候,空寂的校场里才再度响起了脚步声。
落在肩头的披风带着他人的体温,令她微微一颤。
片刻后,她站起身来,取过肩上的披风,转手还给了它原本的主人。
“小侯爷大可不必将怜香惜玉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她并非边绮年一类的贵女,自小被捧在手心上,受不得半分委屈。
冬日里的寒凉她都不曾惧过,又何至于受不住这夏夜里的寒露。
有些温暖,原本就贪念不得。
伸手接回披风,边韶眼中光芒暗了下,他转眼扫视校场,校场之中,凡事仿着谢南安模样的草人,全都毫发未损。反倒是仿作他模样的,无一幸免。虽是预料中的结果,但亲眼所见,仍然有一点气闷。
“看来我还真是惹你厌恶得紧。”
边韶说话之时,带着几分正经,兼有几分玩笑,但那一双眼却紧紧锁着杜妍的双眼,一点一点似要看尽杜妍心里。
杜妍得他瞧了一阵,再看看满场的狼藉,然后,她轻轻勾了勾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开口道:“边韶,你我在郝洲定下的赌约,我没打算遵守。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之前算计我的种种,与你在郝洲的相帮,再加上今日之事,全部一笔勾销。从今后你和我,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