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后的紫禁城与往常一般无二,大内庄严肃穆,平静无澜,直到这一年的三月,宫中起了些微变化。
这几日,雅善的性子似乎有所收敛,所学规矩也颇有成效,每日往皇太后宫中晨昏定省丝毫没有懈怠,皇太后对此也甚为满意。
这天傍晚,雅善依例往寿康宫向皇太后请安,皇太后坐在寝宫明间的花梨木宽榻上,左边一张乌木雕花椅上,坐着这个嘉庆帝最宠爱的小公主,她今年刚十三岁,长得很漂亮,像极了她的额娘如贵太妃,但到底还小,仪态表情中常带着些令人怜爱的娇憨。
皇太后向她询问额娘的近况,她规规矩矩地回答:“托皇太后鸿福,额娘很好,每日诵经念佛,日子过得清闲,偶尔也会和太妃们打打马吊。”
皇太后轻轻“哦”了一声,又看看雅善的头发,已经留了许多,可以拆开辫子梳小两把头了。
“你阿玛在世的时候,最疼爱的就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一转眼,你都已经长到十三岁啦!你阿玛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一定高兴极了,何况又许了一门好亲事。”皇太后旁敲侧击说了这么多,终于引出关键的一句,说到这里,她略微瞧了雅善一眼,可能是谈及婚事,她悄悄低下了头,从侧面看,倒像是因害羞而红了脸。
皇太后见此情形,以为她心里是属意这门婚事的,嘴角泛起宽慰的笑:“听说你两次犯险,都是僧格林沁救了你,可见少年英雄,前途不可估量啊!”
雅善始终低着头,静静地听着皇太后说话,可是她的内心并不平静。她的十指相互交缠在一起,扭动着,直到指节泛白了,终于忍不住想抬头说什么,寿康宫首领太监忽然进来跪禀:全妃前来请安。
皇太后笑了笑,准了。
全妃即皇太后的亲侄女钮祜禄秀芬,道光元年作为应选秀女进宫,初封贵人,赐号“全”,三年间,她因极受皇帝宠爱,累进为妃。
全妃进宫前,已具备了所有八旗人家的格格的特点:不缠足、不闭锁、能见客、能上街、会骑马、会射箭。在家又是个备受宠爱、说一不二的姑奶奶,开朗、洒脱。但是,由于她从小跟随父亲在苏州那样的江南水乡长大,于是她又兼备汉家女子的温柔与多情。两者结合,造就了这样一名兼有满汉女子特长的格格,外柔内刚,含而不露,有心胸与见识。况且,上天还给了她一副天姿娇容,难怪皇帝对她万般宠爱,短短三年,即便没有孕育子嗣,也能顺利累进位分,锋芒盖过了后宫所有妃嫔!
全妃进到太后寝宫,太后免了她的跪拜礼,两人只是肃了肃,又赐了座,之后谈的无非是一些家常,没多久,院里传来大太监的喊声:“万岁爷驾到!——”。
闻声,皇太后坐正了身子,雅善与全妃都跪下迎驾。皇帝一看全妃在,眼前瞬间一亮,唇边情不自禁地扬起,这一幕自然没有逃过皇太后敏锐的眼睛,但她只当没有看见,一如既往地接受皇帝请安问候。
请安刚罢,皇太后便请他坐上榻,听他讲述一些朝堂上的大事,对雅善和全妃都没有回避。谈话间,他那爱慕的目光时不时望向全妃,笑吟吟,灼热了身边的人,不忍注视。
皇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情愫,全妃却是懂得礼数的,没有公然回应他目光中的热情,这时太后轻轻咳了一声,侍女立即送来参汤,她却伸手一推,对皇帝说:“皇后近日身子不大好,皇帝关心政务固然重要,但也别忘了关心自己的妻子。”
皇帝终于从全妃身上收回目光,恭敬地回答:“额娘说的是,过会子儿子就去钟粹宫探望皇后。”
可是,皇帝去钟粹宫只是探望了皇后,而没有留宿。
当晚,他仍然宣召全妃进养心殿侍寝。
全妃盛宠自然引起六宫诸多诽议,尤其是之后几天,皇帝与全妃陪同皇太后游幸南苑,仿佛儿子与媳妇陪同母亲一道去享天伦之乐,独独忘了皇后才是皇帝的正妻。
皇后刚从伤寒中痊愈,嘴上没有多说,但心里总不是滋味,加上妃嫔贵人们常在她耳边怨声载道,更是百肠纠结。
这日午后,皇后和后宫几位妃嫔贵人在御花园赏花。皇太后和皇帝不在宫中,她们也就省去了每日问安行礼。
三月里,正是桃红李白、芳菲斗艳的时节,皇后领着后宫女眷们站在一丛丁香花侧,其中一名身着绿色绣花锦袍,梳着两把头,鬓边插着浅绿色绢花的女子十分抢眼,她的打扮与这春三月的天气很相称。
“这花园子每年都是这些花儿,好看归好看,看多了难免也会厌弃,不知道南苑那边是不是别有风景。”
“祥嫔莫不是也向往去南苑?可惜啊,万岁爷倒忘了叫上与全妃同年进宫的妹妹了。”
皇后原本心不在焉地赏着花,身旁的祥嫔与和贵妃忽然打破了沉静。
祥嫔与全妃同年进宫,刚进宫时,两人都初封贵人,又同为钮祜禄氏族,可惜她不及钮祜禄秀芬命好,没有一个当皇太后的做靠山,也没有那份才貌,到现在也只晋升了一级。
她年纪毕竟是妃嫔里最小的,又是个直来直往的人,和贵妃一说中她的痛处便露出了哀怨的神色,撇撇鲜艳的小嘴说:“谁叫我笨呢,万岁爷不喜欢也没法子,全姐姐既年轻漂亮,又聪明能干,万岁爷自然喜欢她多过我了,嗳,我也就罢了,可姐姐们个个比妹妹出色,总不能叫一个全妃盖过了风头去啊!”
祥嫔一句话致使全场静默,尤其是皇后,脸色煞白,但她却佯装平静,不怒不怨,彰显她母仪天下的风范,说:“今儿是请你们来赏花的,不是来开茶谈会的,若是没有赏花的兴致,不如各自散了吧。”
贵人们倒也没有为自己辩驳,一个个面面相觑,各怀心事,皇后放话后,顿时丧失了兴致,陆续借故告退。
回去的路上,祥嫔因御花园受挫而满心怨气,偏偏有名宫女不长眼冲撞了她,促使她积攒在心头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朝着宫女厉声骂道:“大胆奴才!你没长眼睛吗!”
那宫女是无心之失,只因急着复命才冲撞了迎面来的祥嫔,她见状已下跪磕头请罪,却似乎没能得到对方的宽恕。
祥嫔在人前温婉老实,私底下却气焰嚣张,而见她匆匆收起掉落的书函,更是追着不放了,“你手里的是什么?拿出来!”
那宫女颤颤巍巍,死拽着书函愣是没有交出去,祥嫔顿时大怒,硬生生从她手中抢夺了过来,又命她的侍女钳制住小宫女,她傲慢地瞅了宫女一眼,而后端看了书面一眼,那是一本满文本的《花间集》,她随手翻了几页,书中诗词艳丽,多讲述男女之情,她从未看过这本书,只略微看了一眼,便当即认定这本书里写的全都是一些淫词艳诗,秽人耳目!
“真是下作的东西!胆敢将这种污秽的玩意儿流入后宫!说!是谁借你的狗胆做出此等苟且无耻之事!”
祥嫔不问青红皂白,大骂一通,更有将她带到皇后跟前治罪的预兆,可她只是个奉命做事的小宫女,何曾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她简直吓破了胆,一个劲地磕头,慌乱中道出了这书是公主命人从宫外找来,祥嫔起初不相信,以为她为了脱罪,故意污蔑天真无邪的公主,可转念一想,公主如今十三,又是早就有所婚配,该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托人从宫外找一本描述男女情爱的书函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书你拿回去给公主吧。”她突然把书还给了那名小宫女,小宫女接过后莫可名状,再想说什么,已见祥嫔自她身前绕开。
小宫女赶着回去复命,没有多想便朝寿安宫走,一路上格外留心,直至顺利将书函递交到公主手中。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雅善拿着书,看了一眼封面,确定是自己所需,但看到侍女兰妞儿脸色煞白,神色匆匆,不由奇怪。
兰妞儿是新配给她的一名宫女,说是为将来陪嫁之用,雅善十分信任她,常托她做事,意在重用。
兰妞儿将路上所遇之事如实相告,不料雅善大笑了起来:“哈哈!她真的这么说?”
兰妞儿一脸莫名地点了点头,又问:“公主为何笑?让祥嫔娘娘撞见了不打紧吗?”
雅善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她误会了,这书并不如她所说那样不堪,只不过多讲男女之情,除此之外,也有史事古迹、风物人情、边塞旧事、山水花鸟等。”
“公主不是不爱读书,为什么要托奴才找来这书呢?”兰妞儿始终不明白公主的用意。
“我爱做什么,不爱做什么,还要你来过问嘛!”她突然嗔怒,旋即垂下了头,脸上泛起可疑的绯红。
“奴才不敢!求公主恕罪!”兰妞儿以为自己冒犯了公主,立即下跪。
雅善无奈地叹了口气,叫她起来,转而想到一件事,便问:“你回来的路上除了祥嫔,可还遇到别的人?”
兰妞儿摇了摇头,说没有,她似乎有些失望,垂头丧气地说:“回头我给你些银子,你给一些替你办事的小太监吧。”
兰妞儿正要颔首谢赏,却猛然想起一事,说:“哦,公主,奴才忘了说,回来的路上,奴才还遇到了漱芳斋的小太监,说下月初一的戏仍召广兴班的伶人来排。”
公主酷爱戏曲,对此甚为关注,每月初一、十五的承应戏她也都会前去观看。她对南府的太监因此也十分关照,常常将自己省下的例银赏赐给他们。
对于兰妞儿的汇报,雅善非常满意,喜悦飞上眉梢,似乎已等不及迎接下月初一的来临了。
她命兰妞儿退下,独自坐在房中,抚摸书函的封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展开第一页,一行行看下来。她的汉话因受看妈影响,说得极好,可是看妈大多不识字,宫里又没有教她读书识字的师傅,所以她不怎么懂汉文,也就她的五哥哥曾教过她识得一些简单的。
《花间集》的汉文版她无法看懂,只能设法找来满文翻译版,宫中自然不会缺乏此类书籍,但因皇帝游幸在外,她又急不可待想看,只能托人出宫寻来。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①
真如戏中所说,他们汉人闺中的小姐万般美态,难怪柳梦梅要对杜丽娘牵肠挂肚了!
那他呢?满腹才学,也喜欢这样温柔婉约的闺中小姐吗?
想想就连九五之尊的皇帝哥哥,也独爱出身江南水乡的全妃……
头一次,她开始为儿女情思开始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