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于道光六年九月迅速发兵入疆平叛,仅用五个月便收复了喀什噶尔、叶尔羌、英吉沙、和阗四城。但叛首张格尔狡猾阴险,已先期由木吉逃往达尔瓦斯山之藏堪,皇帝以叛乱主犯未获,褫夺扬威将军长龄紫缰、参赞大臣杨遇春太子少傅、武隆阿太子少保衔,仍勒限擒获。
道光七年五月又以陕西提督杨芳为参赞大臣,召回杨遇春。时至十月,陕西等地朝廷万余军队到达阿克苏,开始转为攻势作战。长龄派杨芳以突袭攻占该地,打开了西进的通道。
十月初十恰逢皇太后圣寿节,由于边疆战事吃紧,朝廷军队花费的军需物资也极为紧张,皇太后早前便已下懿旨停止圣寿节筵宴与王公大臣们的进宫叩拜,只在午后于寿康宫偏殿设下由皇亲贵族参加的家宴。
宴会一如往常,安排了戏班子在寿康宫里表演,承应的都是升平署里的太监。今年二月,皇帝突然下令撤销“外学”,原先的“内廷供奉”均遣返原籍,又将南府改为升平署,仍然掌管宫廷演出。其统领为“升平署总管”,为七品官。由于撤销“外学”,所以这次皇太后的圣寿节应节戏都由宫中太监承应演出。
撤销“外学”意味着雅善再也不会见到薛云笙进宫演出,她不明白皇帝哥哥为何会突然下此命令,后来听闻是由于宫人与外学伶人私通盗卖宫中财物,恐败坏宫中规矩,便下令于道光七年二月正式撤销“外学”,并将南府改为升平署,其中十番学被并入中和乐,又增设了档案房,杜绝了宫人与外学的密切往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雅善也渐渐明白男女大防,宫中女眷更是绝不可以与外学伶人接触频繁,热爱戏曲如她,见不到薛云笙,令她面对宫中太监的精彩演出也丝毫提不起半点精神。
除了地位尊贵的慧愍固伦公主雅善,宫中亦不乏仰慕薛云笙的宫女,她们常常私下讨论薛云笙的表演,他风度翩翩,眉目含情,言谈举止丝毫不像寻常的戏子,倒像个温文尔雅的斯文书生,倘若真是个白面书生,以他的才情,定能荣登科甲!
“外学”的撤销也让她们感到分外惋惜,以致看着升平署太监的表演来忆及广和班的薛云笙。
“这宫里少了薛云笙,看戏总没味儿,你瞧瞧那个演岳云的太监,瘦小单薄、眼大无神,唱作阴柔,真真把英俊倜傥、威风凛凛的岳云少将军毁尽了!”
“不过那个演大奸臣秦桧的,满脸贼相,还真是逼真!”
……
廊下的两名宫女已经刻意压低了声音谈论今天戏台上的表演,但她们的谈话仍是被坐在近处的雅善听得一清二楚。起初听到她们提到云笙,她的一颗失落的心就好像忽然受到春天里阳光照耀,和煦温暖,绽放出朵朵含苞的花卉。
她还记得去年冬至的时候,宫里也演了《精忠记》整本大戏,薛云笙扮演威风凛凛、精忠报国的岳飞将军的长子岳云,虽不是主要角色,但少年将军扮相的云笙一上场,便引来了诸多目光。
当时她已满十六岁,云笙二十又一,英俊倜傥的少年将军岳云刚露面,她就像被火烫着,浑身一哆嗦,从此,整场戏她都围绕着云笙一人,再也移不开眼。
少女的迷恋初露端倪。然而早在此前,回忆每次戏台上的表演,薛云笙的影子似乎已经住进了她的心里,并且生了根。每当后妃们在皇太后面前意味深长地互相使着眼色说“公主已经不是塔拉温珠子了”的时候,她会害羞地低下头,紧接着在心里闪过温柔善良的薛云笙;当无意听到宫女们密谈,想象着将来出宫后各自的未来夫婿时,她又会想起那年台上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海誓山盟;最后,她想起了太后的指婚,她已被配给了科尔沁左翼后旗扎萨克郡王僧格林沁时,她觉得自己的梦又被狠狠地击碎了。
僧格林沁的继父索特纳木多布斋郡王在道光五年的七月不幸病逝,由僧格林沁于当年的十二月承袭了爵位。原本皇太后已提到成婚事宜,但在那年郡王因丧事而又再次搁浅。雅善并不讨厌僧格林沁,甚至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但她心甘情愿想嫁的人从来不是他。
“小麻雀,你说薛云笙在宫外娶亲了吗?”
随之而来的隐秘谈话又将怅然若失的她唤醒了,她竖起耳朵,专注地听。
“照汉人的规矩,过了二十就该成年了,恐怕早已妻妾成群了吧!”
“啊?”那名唤做“小麻雀”的宫女惊叹一声,深表遗憾。
“吃惊什么,难不成你还指望着二十五岁出宫委身他不成?他模样虽好,却是汉人,咱们虽是包衣出身,可好歹是满人,早定的规矩,哪敢破坏!”
小麻雀的女伴的一番话打碎了少女的梦,也将雅善残留的梦击得粉碎,而当听闻云笙可能妻妾成群的消息,她的眼前居然出现了后妃在皇帝哥哥背后争宠的画面,也许她们也都是十六七岁的光景,身姿窈窕,眉目含情,她们能歌善舞,常常围绕在他身边弹筝唱曲,而他……也会投去含情的目光吗?
思及此,她似乎已是满腔怒意,回头冷冷地盯了那两名宫女一眼,宫女以为自己失言,立即低头闭上了嘴。
此后,雅善再没有认真看戏,也刻意不再去想已经不可能进宫的人。
但是,她忘不了,想见他。
他无法进宫,唯一的途径——她出宫。
*
道光七年十二月,随着朝廷平定张格尔叛乱的喜讯传到京师,不久又传出了公主即将出降的消息。
皇太后早有意愿将公主下嫁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但由于老郡王刚过世不久,加之去年张格儿在边疆发动叛乱,不适合立即完婚,如今叛首张格儿遭擒获,成就一大武功,应普天同庆,公主的婚期也在这时定了下来。
成婚的正日,选在道光八年的正月十六。
公主下嫁,其典礼之隆重、声势之浩大,虽不能同皇帝大婚相比,但也是皇家的喜庆,京师八旗、官宦人家皆要悬红挂彩,表示庆贺。
雅善下嫁的这一天,从慈宁宫到东华门一路,张灯结彩,喜气盈盈,身穿彩服的宫女太监沿途排列,准备为公主送行。
去慈宁宫升彩舆出宫之前,她先要穿着隆重宽大的吉服拜见皇太后、皇帝、皇后以及她的生母如贵太妃。
与皇太后、皇帝、皇后拜别都是出于礼节,与她生母拜别那是为了叩谢多年的养育之恩,其中也有诸多的依依不舍。
她再想离开这座城,也不愿离开自己的亲生母亲。
临行前一天,她穿着寝衣依偎在额娘身旁,两人说了许多她儿时的趣事,一直说到天亮。天亮后,她不得不起床梳妆,素云姑姑亲自为她梳头,将她满头乌亮的黑发全都盘在头顶,戴上吉服冠子。
吉时一到,喜庆的乐曲在乐部教坊司乐师们的吹打下骤然响起,这是设在慈宁宫门檐下的大乐,以此送别公主出降。
她由命妇搀扶着坐上了彩舆,鼓乐声渐渐远去,出了东华门。
公主下嫁的仪仗浩浩荡荡,京中围观的百姓与当年目睹“三鼎甲”跨马游街的风采一般人潮涌动,将大街两边堵塞得水泄不通,唯独在中间留出供公主仪仗通行无阻的大道。
人们早早地就从各处聚集到这一路等着看热闹了,东华门外的茶楼里人声鼎沸,随着街上一片喧嚷,纷纷探出头去。
仪仗最前头的本该是内务府总管、内管领等骑马做导引,但根据公主特别要求,希望与她最亲近的哥哥,也就是惠郡王绵愉护送她出降。一身甲胄的绵愉骑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警惕地环视着周围的动静,以确保公主的安全。其后装饰华丽的便是公主出降的彩舆,里头坐着盛装浓抹的公主,由于轿帘遮蔽,人们无法一睹公主芳容,只能各自揣测公主究竟是拥有天仙般的容貌,还是相貌平平。
“公主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你如何断言?难不成亲眼目睹过?”
“公主金枝玉叶,又是如贵太妃所生,嘉庆皇帝在位时,如贵太妃盛宠不衰,倘若不是貌若天仙,又怎会常年受宠,如贵太妃的亲生女,想必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
“快看!那就是公主!”
人们翘首期盼看到公主真貌,天公作美,吹起一股清风,掀起了公主的轿帘,公主听到鼎沸的人声,正好朝茶楼这边转过脸来,掀起了红盖头,灿烂的阳光照在白皙的脸上,非常耀眼夺目。
茶楼上的人全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有人高声赞叹:“美!美!果真是位美若天仙的公主!”
“快看!公主她看到我了!”有人看到公主的目光远远投来,异常兴奋,拉着同伴的臂膀晃个不停。同伴望着楼下的彩舆,目不转睛,丝毫不理睬身边的人。
“元竹,你说这是积了多大的福气才能娶到公主这样的美人儿啊!”
元竹是薛云笙的表字,听同伴唤他,终于回过神来,他朝同伴淡淡地说:“恐怕是千年才能修来的福气。”
同伴点头道:“看来僧王是前世修来了莫大的福气,今生才能娶到公主为妻。”
薛云笙不再说话,一路默默望着公主的仪仗远去,终于,可以亲眼看到她出降了。
公主仪仗已经离开,围观的人群也各自散去,茶楼上的客人或喝茶聊天,或兀自出神,薛云笙就着手中的茶杯停在嘴边,对座的同伴嗑着瓜子,随口提到:“说来,元竹,你也二十又三了,也该娶门亲事了,我二妹秀宁可是一直盼着嫁给你当媳妇儿呢,你可要好好想想!”
同伴已不止一回向他提及自己的二妹,他二妹随家人来京探望兄长时,他曾见过人家姑娘几面,是个可巧的人儿,但他从来不以儿女之情来对待他二妹,自然无法回应这门婚事。
他轻轻抿了口茶,淡淡笑道:“苏兄又不是不明白我的身份立场,怕是配不上令妹。”
他口中的“苏兄”便是他此行的同伴苏孟旸,苏孟旸本是江西鄱阳县人,于道光六年赴京参加会试,谁知榜上无名,无颜回乡,流连京师一蹶不振时结识了薛云笙,两人一见如故,苏孟旸虽知云笙是梨园出身,却从未看轻他,而一直视他为知己,亦是在他的鼓舞之下决定三年之后再参加会试!
殿试张榜进士名次后三个月,苏孟旸的家人见他迟迟没有回乡,于是举家进京,云笙就是在那时认识了苏孟旸的二妹苏绣宁。苏家是书香门第,他一直自称是北宋进士苏轼的后人,云笙并不怀疑,因他却有几分才学,可惜时运不济。
苏孟旸看了薛云笙一眼,他虽然淡笑着,但眼里满是落寞悲伤,如果他有选择,或许也不愿做一名伶人。
“我二妹与我过世的父亲同样固执,一旦认定了一人怕是此生都不会改变,我娘亲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何况你已经不再登台,只要你愿意,我会与我娘亲说……”
云笙摇摇头,笑道:“苏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身为人母,定想为女儿说门好亲事,苏兄不必再为我费心了,我正在服丧期,不宜谈论婚嫁,即便过了这段时期,我早有了心上人,此生非卿不娶。”
苏孟旸吃惊地盯着云笙,良久才哈哈笑道:“原来你早有了心上人,难怪总不肯给人回应,是哪家的姑娘?”
云笙笑而不语,偏转过头,望向大街的远处,那鼓乐声早已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