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个多月,南国的温暖早已远去,渐渐吹来北国进入十月萧瑟的风。
没有打任何旗号的大船在通县运河码头边上靠了岸,周边来往的船只只当是普通的客船,都没有太过在意,他们在这里换了小船进城。
京师已在脚下,半年的离别对雅善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心中的感触已然不同,这半个月她与绵愉同在一艘船上,交流却寥寥无几,他的沉默与疏远在她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孤寂与悲凉,即便是上了岸,进了内城,他们之间的距离还是隔得那样远……
绵愉出门既没有显示朝廷威严的伞、扇、旗、杖等仪从,也没有出行必须设立的肃静回避牌,因此也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份。但是东便门的码头却有许多人在此专门等候,他们同样都穿着便装,看不出身份,但也能猜出这些人非富即贵。
岸上的领头人一见船上的人走上岸,大跨了两步子后又缩了一步,踟蹰着没有再上前。绵愉先前在甲板上早已看到那人候在了岸上,是他找人通风报信,即日抵达京师,希望她的丈夫能够亲自接她回府,至于万岁爷与皇太后跟前,他自会处理。
半年不见,僧格林沁已在腮边蓄了胡子,眼周泛着暗沉的青,高高的颧骨也好像更突出了,他还这么年轻,如今看来怎么就变得这么苍老了呢?
过了半年,再见僧格林沁时,雅善也没有当初那样恨他入骨了,或许她当初就不该摆下那一桌酒菜。
“僧格林沁,我回来了。”僧格林沁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已是百感交集,说不出半句话,倒是雅善,化解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
他激动得无以复加,只连声道:“安然回来就好!安然回来就好!”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不迟。”绵愉冷不丁在一旁提醒,却没看向雅善。
僧格林沁又连连称是,盛情相邀绵愉过府做客好为他接风洗尘,绵愉自然没有应邀,借口离京数月,怕府上人担心,须马上回去。
僧格林沁将心比心,不再与他客气。
绵愉唤了仆从备马,纵马一跃,扬尘而去。
雅善堆在脸上的笑容也在这一瞬凝住了,僧格林沁还沉浸在与公主重逢的喜悦之中,没有意识到她此刻心境的变化,轻声说:“公主,请上马吧。”
雅善抬头一看,只有一匹他骑来的蒙古马,没有她常骑的小红马,僧格林沁瞧她犹豫,便道:“塔塔儿在公主离开后就病倒了,坚持不到一个月就……”
“怎么会这样?”她惊诧道。
塔塔儿是她当年初学骑马时,她阿玛亲自为她挑选的坐骑,这么多年,她一直与塔塔儿在一起,无论是在紫禁城,还是行围在外,他们总在一起“并肩作战”,不离不弃。也是他们一起离开了僧王府,只是没想到,她最后没有顾上它就离开了京师,是她抛弃了它。
塔塔儿这个名字是她阿玛所取,她问过阿玛由来,说是古老的蒙古语,也是蒙古一个古老的部落,在很久以前,这是蒙古高原上极为强盛的一个部落。阿玛欲与蒙古保持长久以来的友好,也希望塔塔儿是一匹强盛的红马。
“公主若不介意,就坐我的马吧,我就在前方引路。”
“塔塔儿走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她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心里只觉得难受极了,马也有感情,她抛下了塔塔儿,塔塔儿一定是难受了,这才一走了之,不愿再见她一面。
僧格林沁迟疑了一下,才道:“起初几天不吃不喝,看上去叫人心疼,到了临终的时候,也就无声无息地去了……公主,塔塔儿已经走了,您请节哀,若您以后想骑马,我再命人挑几匹上好的来。”
她只“嗯”了一声,由他做主,随即不声不响地上了他的马,这感触其实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她也曾坐过他的马,只是那时都还年少,心胸无比宽阔。
*
回到郡王府,绵愉似乎没有瞧见府前黑压压一片跪迎着的人,大步流星走过层层院门,将自己关闭在属于他一人的天地——十荒斋——他的书房。
十荒,十荒,十分荒唐,这便注定了他荒唐的一生。
他远赴江南,竹篮打水一场空,又追赶至偏荒的岭南,终于费尽心思将她带了回来,可一转身,又把她送回了别的男人身边。
他明知不该想,明知这是禁忌,他一再忍让,刻意回避,可每一次不经意看到她的容颜都无法克制自己,他觉得很累。身子累,心头更累。原想这一切结束了,她回来后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可是看着她若无其事地面对僧格林沁,想象着他们今后耳鬓厮磨的情状,仿佛又到了得知她婚配于僧格林沁的那一天,心神不宁,而以后每一晚的星光映在眼里,光芒都变得十分凌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心难以沉静,字在宣纸上肆意挥洒,原是情意绵绵的悲歌,发展到此,像是一处愤怒与痛恨的宣泄。他痛恨周围的一切人一切事,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不能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表达自己的真情!他感到好孤独……
“王爷,膳已备齐……”
“滚!都给我滚!”谁都走不进他空落的内心,现在谁来打扰都会激发他满腔的怨恨。
王爷的喜怒无常在近几年愈演愈烈,府中上下没有人能够琢磨参透,也不敢去深入摸清,恐怕只有曾与他耳鬓厮磨的嫡福晋才能看透丈夫此刻内心的痛楚。
“公主被僧王爷接回去了?”玛穆平珠借由关心丈夫将春海叫来跟前问话。
春海一一老实回答,只是避而不谈公主与那戏子之间的隐晦事迹,玛穆平珠却也无心过问,她只在意自己丈夫的心。
“这一路上王爷待公主好吗?”她拨了拨鬓角的头发,说。
“这自然是好的,衣食起居都命奴才打点得妥妥的,请福晋放心。”
玛穆平珠“哦”了一声,又问:“路上都是你在侍奉公主?”
“回福晋,是的,王爷虽出门在外,手头上也有万岁爷交代的要紧事儿,找到公主后,就命奴才侍奉着,很长时间没能顾及到公主。”
“知道了,先下去吧,王爷那儿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晚些时候你叫人再去问问,忙归忙,总不能和身子过不去。”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告诉王爷,西院的杨夫人上个月诞下一个男孩儿,万岁爷做主给取了名儿,叫奕谖。”
春海吃了一惊,早算好了杨夫人的预产期,却没有收到京里报的信,这会儿冷不丁给了消息还真是诧异。不过无论如何,王爷总算有后了!春海欣喜地“嗳”了一声后便跪安了。
玛穆平珠在自己的屋里一个人吃饭已成习惯,只是今天吃得格外畅快,连汤也喝了好多碗。
用膳过后,天还是亮得晃眼,她需要外出遛弯消食,遛着遛着便进了西院杨夫人的屋子。才进院子就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屋里头有几个女人焦急地哄孩子,乍一听,还真是热闹极了。
杨夫人的额娘今日来看女儿和外孙,一家团圆难免会多说会儿,西院离正门偏,玛穆平珠故意没让下人通知她王爷今日回府,她如今有了孩子,一门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外面的动静浑然不知。
婢女看到嫡福晋上门来了,第一反应便是惶恐,这在玛穆平珠看来都是应该的,毕竟她曾害过这屋里的女主人。
不过后来她想通了,相比之下,这宅子里的女人全都不足为惧,她们能够接近王爷,怀上王爷的孩子,可是没有一人能得到王爷的心。
她们都是一样的,为了同一个男人做了许多傻事,这个男人又能明白什么呢?
不管这男人是否明白,她还是为他着想,选择留下他与杨佳氏的孩子。杨佳氏的生活起居包括她十月怀胎后的分娩,都是她在背后尽心安排,她做了一回善人,却是别有用心,杨佳氏是聪明人,连着她跟前的人也都八面玲珑,见了她就像是见了洪水猛兽。
“我在外头听到孩子的哭声,就进来瞧瞧。”她笑着上前一步。
婢女却阻拦道:“福晋!这会子小主子正哭得厉害,您进去恐怕会冲撞了您!”
“怎么?你现在是要拦我?胆肥了连我也敢拦了?还是怕我吃了你家小主子?”
“奴、奴才不敢……”
“不敢就赶紧让开!”玛穆平珠将她推到一边,慢条斯理地踱步进屋,说来也怪,她一进屋,那一个月大的娃娃就停下了哭声。
杨佳氏抱紧了怀中的襁褓,她额娘胆儿小,见了玛穆平珠就上前一肃,又马上催女儿行礼。
杨佳氏不情不愿地也与玛穆平珠肃了肃。
玛穆平珠只觉得好笑,为了一个孩子,再大的仇恨也要对她卑躬屈膝。
“奕谖没什么事儿吧?”
杨佳氏道:“刚换了尿布,没什么大碍,谢福晋关心。”
“做了额娘就要多操心了,就像我过去照顾奕诩,也费了不少心啊!”玛穆平珠忽然一改常态而感叹道。
奕诩是玛穆平珠与绵愉的第一个孩子,可是还没有序齿就夭折了。他曾那么疼爱他的奕诩,然而奕诩走后,他就再不像从前那样待她体贴关怀了。
杨佳氏看着她莫可名状,不知她又藏了什么意图,这些日子她对自己的态度不再恶劣,那都是出于王爷的威吓,若不是王爷出门前再三叮嘱,恐怕她和她的孩子都无法保全到今时今日吧。
玛穆平珠知道她听不进去,又收住了哀思,提醒她说:“我刚得到消息,王爷已经回京了,这会儿正在书房,他还没见过奕谖,你带他过去让王爷瞧一眼吧。”
“王爷回来了?!”得知王爷归来的消息,杨佳氏仿佛忘了一切,高兴又激动。
“嗯,快带奕谖去见他阿玛吧,王爷正等着。”玛穆平珠微笑道。
杨佳氏即刻抱着奕谖就跨出了门槛,迫不及待地向十荒斋的方向奔去。
玛穆平珠望着她的背影,慢慢跟着走出了西院,回去的路上低声叹了一句“蠢女人”,再无别的声音。
直到后来太阳落山了,残阳在屋檐叫嚣,嘲笑着那个可怜的女人。
这一夜,除了孩子的哭啼,便是女人的哭泣。
愚蠢的女人,有了王爷的孩子又如何,王爷的心思根本不在你和孩子的身上,你和孩子的出现,只会激发他无边无尽的愤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