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马上有送肉、菜和草药去穆家说了小吉的事,老爷子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他身上那么多旧伤!脊椎有变形,手上脚上都有骨折,脏器也伤了,寒也重,循环功能阻滞,营养不良造成的身体发育迟缓可得调理很长时间。”有心帮他寻找家人,可诺大个中原,他的家究竟在何处?希望实在渺茫!老爷子于是给穆子静打电话,叫她托人去中原城镇在铁路旁的地方寻一下,孩子丢了,他父母肯定也在四处寻找,两下里的寻找没准能碰到一起,那样他就能回家了。
马上有很想收养小吉,就说道:“找到他家人之前,先让他住在我家好了。阿秀她爷爷奶奶很喜欢他的,那小孩需要亲情。”老太爷一直没开口,这时说话了:“阿秀开学之后让他一齐到家里来,给他报名上学。小吉?就叫穆双吉吧,希望能帮他找到他父母。”意思是让他随穆家,老太爷发了话,马上有不好再坚持,只有同意。
整个假期,穆双吉都在马秀家,他只觉得这里一切都是熟悉的,似乎在省城污浊昏暗狭小的地下室里梦见过的,那些宽宽远远一直铺过去的针茅、冰草、盐爪爪,清清的水流缓缓而下美丽的小河,方方尖尖奇怪的山,戴着雪帽连绵开去的山脉,马家人围绕着他的温情更让他坚信他是梦见过这里的。他向着这里敞开了他的心,一点点、一丝丝的,他在马家逐渐打开了他自己,陪马六戈玩,和马秀一起放羊,跟随马秀爷爷奶奶采草药、摘野菜、捡黄蘑菇,他知道了这里的一叶一花皆可入药,帮马秀娘做家务,还和马秀爹打过猎。草原上山鹰、野鸽、野兔、岩羊、乌鸡、野驴随时可见,神山往外草原深处还有野马、马熊、狐狸、雪豹、野耗牛。一只野兔、三只乌鸡是他和马秀爹打猎的收获,天擦黑时回到家,他提着野兔从马背上跳下来,直奔厨房,可兴奋了!
马秀第一次看到他那么高兴,那么开心,那么兴高采烈。叫她“姐”,第一次!叫“爷爷”、“奶奶”,第一次!叫她爹娘“叔”、“婶”,第一次!只有称马六戈“小六哥”是第一天来就开始叫的。
这期间老爷子上来探望过他两次,每次都带了三包配好的草药,是给他调理身体的。
每隔两天,马上有就会去神山挑水,是从神山下流出来的泉水,马家饮用、煮汤、熬药都用神山挑回来的泉水。在翡翠坪看神山,总觉得很神秘,有种奇异的吸引力吸引着穆双吉,他一直想走近前去看看那座奇特的山。打猎回来的第二天早晨,马上有挑着水桶出门,穆双吉就一直跟在他身后到了神山。越走近,神山看起来越雄伟,就觉得它更神秘,象电视里见过的金字塔,他见过的山从来没有这种形状的,一级一级的,象人工建造的一样,不时有山鹰、野鸽从神山台阶间飞起来。他们走到山的一侧,太阳从对面升起来,这面背阴,山根处,一股泉水从岩缝中流出来,马上有就在那儿汲水。穆双吉很想围着神山转一转,甚至想爬到台阶上去,只是马上有汲满水就挑起回家,不作停留,他也只得跟着回到马家。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马秀的假期已经结束,又要去县城上学了,穆双吉也要随着上学。
马上有杀了一只黄羊,捞了七、八斤湟鱼,装上草药,以及新摘的野菜,放在骆驼背上。马秀骑骆驼,穆双吉和马上有骑马,下坡行得慢,两个时辰才到穆家,穆子理也在家,刚从省城回来,正和老太爷、老爷子在堂屋说话。
原来穆子理放假时听姐姐说起穆双吉的事,就报警把强逼小孩乞讨的团伙抓了,解救出来的小孩都送去福利院。又约了蒋郑益和其他几个同学去中原,沿着铁路线两旁的城镇寻访穆双吉的老家和家人,每到一处,他们先看车站周围的寻人启示,再到派出所、公安局问询。一个假期才找了不到二十个城镇,都没有符合穆双吉情况的,快开学了才回来,说放寒假还去。
穆双吉看着穆子理,眼里尽是感激。其实在他心里父母的形象、老家的印象早就淡了,那些只是遥远又若有若无的存在,甚至都想不起来了,找到找不到又怎样呢?兴许爸妈已经把他忘了。只要不再被逼着去乞讨,不再挨揍,不再饿着冻着,不再被人欺负,象在穆家和马家一样被亲情呵护着就很好,不过他还是很感激穆子理的辛苦。
第二天下午,穆子理又要启程去省城上学,马秀和穆双吉在车站直到这个大哥哥坐的车开出去看不见了才回到穆家。穆双吉学着马秀那样叫老太爷“爷爷”,叫老爷子“伯”,叫穆子理娘“伯娘”。
开学了,马秀上二年级,穆双吉上一年级,每天早晨俩人一同上学,放学一起回到穆家。老爷子经常骑着他的黄骠马外出给牧民治病,十天半月的见不到他。在家里,穆双吉照常抢着帮着做事。老太爷给病人诊断、治疗、针灸、推拿、抓药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旁边看着,老太爷忙活完他才会离开,有时老太爷也会给他讲一些医学常识,他的记忆力很好,但凡老太爷讲过的他都能记住。
寒假,老太爷和老爷子又让他坐进鼓木桶里的圆木桶中去蒸了一次,用的那些新鲜的花和叶是马秀她爹带来的。以后再没蒸过他,改为泡澡,象马秀一样。
隔一年的暑假,穆双吉又随马秀去翡翠坪。
在这里他体验到的是温暖,爷爷、奶奶、叔、婶的温情,秀姐带给他的安全感,小六哥让他感受到的欢乐。和在穆家不同,在穆家他只有感激、尊敬和想要报答恩情的感恩心情,在这里他更自由自在,更心安理得,而且神山一直不可思议的让他魂牵梦萦。
第二天刚起床,穆双吉就催着马秀要去放羊,吃早餐都等不及,小六哥找着他玩才稍微缓解他的急迫心情。终于出门了,他只顾吆喝着大角,驱赶着羊们往神山方向去,马秀不想去那么远,却阻不了他,只得跟着他和她的羊到了神山近前。走近神山,他就不管羊了,对大角吆喝一声:“大角,看好羊哈。”又对马秀说道:“姐,我去神山那边看看,一会儿就回来。”不等马秀答话,一溜烟就跑去神山脚下。
穆双吉来到上次和马上有一起来挑水的泉水处,顺着山根往南方走,好长的距离!少说也有一里多路程。到了转角处,又顺着神山南面的山脚直往前走,然后转到东面,再转向北方,每一面都是直直的长长的。神山北侧也有一处泉水,他从这里爬到第二层去,见一佛塔,都有点破败了,他在第二层上走着,看到一个“0”型洞口。他站在洞口往里看了一阵,犹豫着,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要进去探个究竟。
穆双吉沿着象管道一样的甬道往上爬进去,见到一天洞,他在天洞抬头看时,天洞穹顶处透进来的光线正好罩在他周遭。从天洞出去有一间象他在马秀家睡觉那屋一般大的岩洞,地上还铺着羊褥子。莫不是有人在这里居住或者休息?前面有一直径还没他手臂长的小水池,只是不知深度。他用小水池旁放着的木瓢舀起来喝了一口,入口只觉清凉、甘甜,一股沁人心脾的凉,从喉咙直达腹部,然后向四肢百骸都散了开去。
穆双吉不知在洞里面呆了多长时间,走出来时,太阳已到了神山顶上。他站在台阶上向前看过去,正前方不远处一左一右两座小山,一条河从小山中间流过,那里好象神山的门户一样,下去就是县城方向。他下了台阶,向小山跑过去,却发现一个大岩洞,站在洞口,冷风飕飕的,里面甚是宽阔,深奥莫测,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惧意,转身跑开。中午了,要赶羊回家,马秀已等得不耐,穆双吉才来,去了两个多时辰,马秀也没问他去了哪里,一齐赶了羊回家。
在省城上高中的三年间,穆子理极少回家。每到假期,就进中原寻找穆双吉父母,终是没有任何线索,只增加了些阅历,长了见识,和县城老家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也让他大开眼界。高考过后,他依然到了中原,另一个省城,他原本报考的这个省城的医科大学,前两天往家里打电话得知录取通知书都到了。全面系统的学习医学知识是他渴望的,他认为他必须了解现代医学,特别是西医理论,他甚至有穆家祖传医术已经落伍的想法,电视上听着、报刊上看着那些个专家、学者对传统中医的不屑一顾,他这想法就更强烈。在医科大学校门外不经意间听到两个路人的对话却让他改了主意。
穆子理站在医科大学校门外,这里将是他未来四年学习生活的地方,不禁憧憬着那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人说着话从他身旁走过,依稀听到其中一个人提到他爷爷。此地和他老家县城相距如此之远,人来人往的陌生大街上居然有人知道他爷爷,不禁心生好奇,悄悄跟在两人身后,听他们怎生评论他爷爷。跟了一站多路程,他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那高个男人的女儿五岁时患了病,怪得很,两耳听不清声音,身体不长个儿,晚上睡不着,又感冒发烧咳嗽不断,整日手舞足蹈不停,医院诊断是神经系统失调,治了半年多,花了十多万,弄得负债累累,病却不见好。偶尔听说西北小县城的穆医生颇有能耐,很多疑难病症别的地方没法治的,到他那里就手到病除,他报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又找亲友借了点钱去到穆家,老太爷给诊断治疗的,在鼓木桶里蒸了一次,每天整脊捏脊轻柔推拿一次,针灸一次,喝药汁三次,又教早晚锻炼操。样治了半个月,他女儿睡眠开始好转,听力逐渐恢复,不再咳嗽。隔了半年,又去治了五天,到现在,女儿五年级了,身高已经长到一米五,虽然比同龄人略矮,总比一直不长个儿好到哪里去了,吃得好,睡得香,健康状况良好,学习成绩优秀。花费却不多,把车费算上前后两次开销还不到八百块钱!
那时穆子理还在上小学,他想不起家里有这么个中原小女孩来求治过。做操倒是从小就没间断过的,早起后和晚睡前做,每次十分钟左右,动作很简单,摇头转头、曲臂伸臂、扩胸转腰、蹬腿、踮脚、俯身、下蹲,早上主要活动上肢,晚上主要活动下肢,马秀、穆双吉都在做的。
两人一阵感叹,说中原这些医院简直就是坑,那些从医科大学毕业出来的医术不怎么样,挖坑蛮得行,高个子又说到穆家那个鼓木桶,直说得如神物一般。
穆子理心里一阵好笑,就是一般的橡木箍成的木桶,只是被烟熏过,外形稍微奇特了一点而已。晚上他就住进医科大学对面的宾馆,这是他这几年到中原住得最奢侈的一次,两百块钱一晚的标准间,从窗口能看到医科大学校园里的篮球场和实验楼,他在那窗口站了近一个时辰,心中决志:即刻回家,学疗愈病人的祖传医术,不在这儿学那挖坑的本事,穆双吉的家人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了,暂且作罢,日后有机会带他一起来再寻。于是,穆子理回到家里,认真学起穆家医术,对于他的决定,老太爷和老爷子也是听之任之,并不强求,倒是蒋老师听说后前来劝慰了一番,终究没能改了穆子理的主意。
时间过得很快,马六戈也上小学了,然后马秀去省城读高中,穆双吉念完初中就决意不再上学,要跟老太爷和老爷子学习医术,在他心里,认为只有学好医术,帮着疗治病人就是对穆家最好的报答,他立志要成为老太爷和老爷子那样受人敬重、德高望众、医技高明、急人所急的人,他要学习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和领悟生命的哲学,对穆双吉而言,老太爷和老爷子就是一种境界,一种于他而言遥不可及的境界。
穆双吉学习成绩很好,马上有和蒋老师劝他继续读书,无奈穆双吉心意已决,老太爷和老爷子都说不动他,只得依了他,教他医术。学的用功,教的尽心,又不藏私,加上自进入穆家来的耳濡目染,穆双吉进步很快。有一次老太爷对老爷子说了这样的话:医术方面穆双吉定会超过穆子理。老爷子也有同感,穆双吉捏骨的手感实是巧妙,穆子理是无论如何也达不到,细微处的触感全凭心灵手巧,教是教不会的,穆双吉欠缺的只是经验。老太爷去世后,家里来的病人都是穆双吉主治,小小年纪俨然已是穆家的主治医生了。
对于治疗,穆双吉也有自己的见解,他把蓖麻油装进牛皮缝的袋子里包在固定的骨折处,用花生油推拿关节炎都有显著效果,穆家祖传医术外的创新,让穆子理也刮目相看。
马六戈读到初中毕业,也是不愿再上高中,不知他何时迷上了太极拳圆转自如、张驰有度、开合随意、柔中带刚、刚柔并济、静若处子、动如脱兔、后发先至的神韵,着了魔似的念念不忘,在家里拿了五千块钱就去了中原,说要学那杨露蝉在陈家沟拜师学艺,有所成才回家,马上有一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就让他去了。出门一个多月了,前几天才打电话到穆家来报了个平安。
这些年县城变化也大,铁路过境,进入中原很方便,能吃上中原、南方的时令水果、蔬菜了;公路也拓宽了,还打成了柏油路。夏季,前来旅游的人比往年更多,县城也随之热闹起来。
穆子理买了摩托车,越野型的,但他还是喜欢骑马,马是前年马上有送来的,纯白,神骏,说是野马下的崽,取了名叫“雪卢”。雪卢速度快耐力又好,那叫一个喜欢。
此刻,穆子理一个人在饭堂吃着马上有带来的肉菜,喝着酒,一颗心思全在马秀身上。
唉!若非阿秀意外怀了孕,现在已是一家人了!穆子理想着,心中生出一丝郁闷,又倒一杯酒喝了。事情还得从过年说起,年前,穆子理送年货去翡翠坪,却发现阿秀有点作呕,一开始以为是饮食过于油腻的关系,她娘催着他们择日把婚事办了,他才悟到阿秀这是怀孕引起的反应,这事可跟他没半分关系!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个文静秀气的女孩,怎么会弄出这样的结果来?背着马上有夫妇,穆子理向她询问,都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这事总要弄个清楚吧!可是她绝口不认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对自己怀孕的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出一个不能让穆子理信服的梦中情形,后来见穆子理只是不信,干脆闭口不言,只是流泪。
穆子理也宁愿相信马秀是清白的,但那肚里怀了身孕可是事实啊!穆子理没有如往常一样留宿翡翠坪,不顾马上有的挽留,连夜回了家。
那一夜铺天盖地的雪!
自那日以后,穆子理再没去过翡翠坪,再没去见马秀。每次他娘一催婚事,他话也不多说,就带着药箱,跨马出门,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晃就半年多了。两家大人不知俩人出了啥状况,问马秀吧,她也不说,看着马秀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也只能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