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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冬至下楼后迅速上车，直奔淮州宾馆。
市政府领导接待任务很重，主要领导每天都有好几个场子，像打游击一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张冬至体格比较单薄，每天都在应酬中疲于奔命，吃不好睡不安，晚上一肚子酒回到“调干楼”，头昏眼花，两腿打飘，像从战场上败下阵一般。
张冬至出生书香门第，父母是大学教师，他从小受着良好的教育，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走上仕途，直挂云帆，顺风顺水，几乎没经历过人生磨难。用文化大革命的语言说，这是一株长在温室里的花朵，没经过风霜雪雨的考验。
张冬至是在发改委外资处处长的位置上通过竞争选拔被省委任命为清江市洪水湖县县委书记的。当时他有三大优势：一是年轻。中组部对地方党委换届有要求，地市级要有一名四十岁以下的县委书记，张冬至当时正好三十六岁。二是要有研究生以上的学历。他的第一学历是东南大学经济管理本科毕业，第二学历是河海大学经济管理研究生毕业。三是要在省级机关工作过，要在基层挂职锻炼过。他大学毕业以后作为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进入发改委的，从办事员干到处长用了八年时间，在正处级位置上干得时间有点长，但对于省级机关来说，在精英云集的地方，靠自己的拼搏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升到处级，当属凤毛麟角。期间他被选派到洪水湖县挂职一年，任洪水湖县科技副县长。
省委组织部把洪水湖县县委书记的位置拿出来在全省竞选也是干部选拔的一次尝试，设置的条件好像也是单独为下派的这批干部准备的。事实上，省委组织部设定的这些条件就是冲着掌握的几个年轻干部去的。市委决心给洪水湖县县委班子换血，省委组织部正准备选拔一批年轻干部到基层第一线接受锻炼，主要目的是给这些有为的年轻干部一个平台，让他们一步到位。按照竞选规定，每个符合条件的干部都必须接受所在单位的测评，提拔推荐率要达到规定的比例。
如今，优秀的年轻干部往往推荐不出来。为了防止在推荐上出问题，省委组织部在制订选拔条件时几乎到了直对其人的地步。就是这样，清江市经过几轮推荐没能推荐出符合要求的干部，期间有领导身边的秘书和办公室主任想挤进圈子，无奈条件的限制，没能得逞。张冬至当时刚刚结束在洪水湖县挂职锻炼回到发改委，他的提拔推荐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八，仅仅超过规定标准的百分之零点五。这使省委书记李守成非常不满意，一位能干事、肯干事，有知识、有能力的年轻干部，为什么就没有市场？
张冬至一路过关斩将走上了洪水湖县县委书记的领导岗位。县委书记、县长是省管干部。对张冬至的任用，得到了省委常委的全票通过。
说实话，张冬至任职经历确实不够，他没有基层工作经历，没在乡镇任过职，对农村工作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下派挂职干部挂的几乎都是虚职，真正的核心层还进不去。摆在他面前的是个省级贫困县的烂摊子。县长是本地人，已经做了五年县长，本来希望县委书记调离后能接任的，到后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其情绪和工作积极性可想而知。
洪水湖县三十八万人口，全县十八个乡镇，近二万财政供给人口，全年财政收入只够开门吃饭的，张冬至上任第一天就面临着发不出工资的难题。他的前任提拔到省统计局任副局长了，这位书记为了提拔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当年全县列统企业的经济指标统统上个档次，社会事业、农业生产、人均纯收入、财政收入和国民经济总收入的统计数字超历史。数字出干部的民间理论在这位老兄身上体现得一览无余。他为了提高财政收入，把墙角老鼠洞里的钱都扫进帐了。帐面上赤字近八千多万，而洪水湖县全年的财政收入还不到两亿。临走还突击提拔了一批干部，摔给张冬至的是个烂摊子。这样个烂摊子甩给一个缺少基层工作经验的领导来收拾，等于是把他放在炭火上烤，好在张冬至聪明能干，接受能力强，加之赵万里悉心指导，安全度过了这个危险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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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湖县县委班子调整会议是赵万里去宣布的，当时市委书记赵宏宇在北京开会，没能参加，赵万里代表市委来洪水湖县宣布省委任命。在这之前，赵万里和张冬至有过一次接触，他带队赴韩国考察，张冬至是考察团成员，一路上，张冬至给赵万里留下很好的印象。
赵万里宣布完班子后为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捏着一把汗，会后，他与张冬至进行了一次长谈。
张冬至在赵万里面前像个小学生，他也顾不得面子了，逢庙烧香，见佛磕头，他诚恳地向赵万里请教：“领导得帮我，眼下我需要你的教育和指导。”张冬至没说支持，而是直接说教育和指导，表示诚态度恳，体现迫切的心情。
赵万里示意张冬至坐下：“说吧！只要是我能帮上的，一定尽力。”张冬至上来就向赵万里提了四个问题：“一是在洪水湖县这样的省级贫困县，工作怎么开展；二是与县长怎么共事；三是县级财政怎么管；四是人事工作怎么调整。”应该说张冬至提得这四个问题，对于一名没有基层工作经验的领导来讲，的确是个问题。
赵万里理解张冬至的心情和处境。任何一位没有干过县长的县委书记，这些问题的确够绕的。在现行的体制中，县长的位置虽然尴尬，可这是一级向上走的阶梯，对县级领导来说是必须经历的。县政府在县委的领导下开展工作，县长要按照县委的大政方针干事，说好听一点叫抓落实。县长不能做主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有些需要当场决策和表态的事必须向县委书记汇报协商后才能做出。这是非常难办的事，有时候说话不算还得说。所以做县长的要能准确地揣测到县委书记的想法，这非常累。作为县委书记，如果没有经过县长位置磨练，对县里的整体工作很难深入。眼下，张冬至面临的不光是他提出的四个问题。
张冬至向赵万里检讨：“在洪水湖县挂职一年，就这样懵懵懂懂忙忙碌碌过来了，没有干成一件自己想干的事。况且我没经过县长位置的锻炼，怕影响工作。”
赵万里笑笑说：“没做过县长不要紧，其实县长工作说繁也繁，说简单也简单，做好两件事情就可以了。一是扫好院子。所有一线上的事要冲在前面，所有吃喝拉撒的琐事要揽在身上，并且要扎扎实实地去完成。二是做好嫁衣。为书记穿上红袍袈裟，戴上顶戴花翎。随时为书记歌功颂德，帮他更上一层楼。工作完成好了不能自我标榜争头彩，完成坏了要勇担责任不推诿。一切成绩都是在县委领导下取得的，一切失误都是政府执行不力造成的。明白这两点，你就知道县委书记干事的路数了。”赵万里讲得很到位，在现行的体制中，乡长、县长的职位很尴尬，但这些职位在民主政治的大旗下却是冠冕堂煌的。
建制县的县长难当，高要达，低要就，大到国家方针政策，小到群众的鸡毛蒜皮。县长的苦衷是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大政方略，必须按照县委书记的思路去做事，这叫韬光养晦。开展任何工作，不可把书记放在一边。如果县长沉不住气，急于想展示自己的才能和权威，那就走进死胡同了，剩下就是卷铺盖走人。排除特殊关系不谈，任何一级上级领导都是维护下级“一把手”权威的，这就是干部体制的“一把手”效应。
赵万里说：“每个县的工作都有既定路数，你把党代会和人代会的工作报告翻过来看看，按照前任领导的思路朝前走半年，千万不要上来就改换朝纲，更不能否定前任工作。老书记调走了、高升了，到什么时候你都要尊重他，捧着他。任何时候都要高规格、高品位接待，把他的业绩提高到政治的高度来评价，切不可否定前任，表现自己。你的态度和讲话，在没散会时就会传到人家耳朵里。”赵万里说的是到心到肺的知心话。他没把张冬至当外人，要不他也不会说这些，而且说得都是体己话。这样的交流是难得的，书本上学不到，实践中难总结，完全是口口相传。
赵万里说：“你要做的事很多，一定要有章法，把紧急的事在近期做完。第一步是走访老干部，到什么时候都要尊重他们，他们每人都是一部宣传机器，是一只大功率喇叭，不能小视。不要面面俱到，有重点的走访，媒体一宣传就得，这叫拜佛。每个庙里都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真神，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戳这个马蜂窝。第二步是让县委办主任列个近期工作清单。县里的主要工作，每个月都有计划，要延续老书记的工作思路，用半年时间把他的工作思路实施完。第三步是有重点地找人谈话。这要安排在晚上，在自己的办公室进行，让办公室排出人头和时间，逐个谈心，不要蜻蜓点水，飞马踏花，一定要让人家把话说完，烟一根一根抽，水一杯一杯喝，要让对方把话说到搜心刮肚的地步。你的出发点是交心、识人，只有交心才能认清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对来者提出的问题和需要你表态的，千万不能就范，你要沉得住气。你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人物。这本身也是享受。第四步是下基层调研。找人谈话不是调研，找人谈话是认人，认人得从谈话开始，这是不可回避的过程。深入基层调研一定要带着有关部门的领导，调研农村工作要带着县委分管副书记或副县长，带着农业局局长。并且要带着媒体，帮助宣传。这是做给人看的调研，真正的调研是自己行动，私下进行，那才能看到实情，听到实话。半年后再把你的大政方略拿出来。现在，县级的重点工作其实非常明确，农村工作有一点要把握住，不要亏欠农民，把国家惠农政策全部兑现，千万不要在政策兑现上出事。逢年过节下去慰问一下贫困户就可以了。农民的事是大事，只要在政策上不要亏理，他们就会说党和政府好。你现在工作难点在工业经济发展上，目前工业经济发展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发展民营企业。你把政策和措施下到位，把制度定死，以制度来管理就可以了。问题是看你执行政策和制度的决心。杀鸡给猴看不行，一定要杀猴给鸡看，或者是谁违反制度就杀谁。有威不在声高，有威在制度上体现。你与他们前世无怨，今世无仇，所以对任何人都要亲切和蔼。处理人时要亲自谈话，让他知道，他是主动撞到红线上的，你暂时没有办法解决他的问题，这是制度。千万不要急，对事对人你都要拿得起放得下。对纪委工作要支持，要做到雷声大雨点小，对干部的腐败问题，要做到挽救人在先，处理人在后。到什么时候，涉及到摔人饭碗的事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要用纪委办案来树立威信，这叫树敌，这个敌人对你而言就是死敌。”
张冬至被赵万里的话感动了，这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他认真地记着，书写得很快，恨怕遗漏。赵万里接着说：“县长那边我会找他谈的，你与县长的协调要真诚。他现在有情绪，这是人之常情，换了谁都这样。他的情绪会表现在特殊的工作上，你和他没有过节，他是和上级组织有过节，但是会表现在对你的工作协调上。在他眼里，你现在就是上级组织。所以，关键是你首先要喜欢他，这很重要。如果你表现出对他的怀疑或厌恶，那你的工作就没有办法开展，他毕竟根深蒂固，某种程度上比你还有市场，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如果他上来就不协调、不配合，我行我素，以你为敌，不要管他，你把情况单独向赵书记回报，他会和省委组织部谈的，上级组织会在最短时间内做出调整。这是常情，不要担心。”
赵万里接着说：“洪水湖县的财政是吃饭财政，财政供给人口多，增长点少。作为县委书记，你千万不要扒财政局的帐看，更不要过问县长的条子是怎么批的，这是他的责任，走到县长位置都不是呆人，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他如果对自己不负责任，那是他自找的。你要管的是每年的财政预算，财政预算一定要把死。财政局是保管钱的，不是用钱的，用钱是政府的事，财政局长的职责就是把每年的预算搞好。一年收入多少钱，预算内、预算外、转移支付有多少，每年争取上面的资金有多少，一定要弄清楚。你把一年的预算定死，人大通过就行了。有了一年的财政预算，就等于画个圈，县长只能在圈子里折腾。至于支出情况，你完全不需要过问，你要督察的就是执行财政制度的情况。没有预算的坚决不能支出，要增加预算必须提交人大批准，你兼任人大主任，还不是你说了算吗？所以，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管钱。县里的预算外资金基本上是一笔糊涂账，你一定要拎清。这笔钱一定要纳入财政预算管理，否则你没有办法控制。建制县的预算外收入相当于甚至超过预算内收入，成为政府收入的半壁江山，被称为‘第二财政’。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预算外收入游离于人大和公众的监管视线之外，成了一笔看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账。这里面包括土地出让金、国有资产经营收入和社会保障金等等，凡是纳入预算的收入都是好管理的。你不要批示任何要钱的报告，也不要叫县长给哪个单位多少多少钱。看是权利，其实是个坑，给人以把柄。凡事不要管得太细，太细了就没有干大事的时间和精力了。”
张冬至起身给赵万里倒了一杯水，又忙坐到赵万里对面，像个听课的小学生。赵万里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张冬至说：“人事工作。”
赵万里说：“记住一句话，人事问题，永远是敏感问题。领导是以唯我用的人才为武的。近君子远小人，用人用得是德与才。靠关系走路子上来的干部，你只要给他余地，你就没有余地。想干一番事业，就必须用好人，用有用的人。人事问题是你自己把握的，如果你实在过不去上级领导的招呼和人情关，有项原则要把握好，千万不要立竿见影，拖拖摆摆再说，有合适的位置体现一下领导意图。核心岗位和敏感岗位是你自己的事情，你的大政方略最终要靠人来实现，否则将一事无成。科级干部调整方案由你和组织部长拿，组织部长是按照你的意图拿方案的。方案敲定后，把最后一道方案与县长见面，过程上的调整千万不能和县长说。县长如果对你最后一道方案有个别调整是正常的，可以理解，但这样的调整不能多，他不可能把方案推翻。如果有个别和你的意图有抵触，先放一放，冷一冷再说。不成熟的方案千万不要拿到常委会上讨论，否则，难看的是你自己。只要你能把握住常委人头，用票决的方式任用干部也可以，但要把工作做在前面，做到万无一失，要绝对实现自己的意图，要做到百分百成功，否则不要轻举妄动，这是原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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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万里和张冬至的这番交心谈话，无遮无掩，那是掏心掏肺的真诚，就是交学费拜老师翻书本上网络也学不到。张冬至用感激的目光看着赵万里，感动地说不出话来。
赵万里笑着说：“张书记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需要我帮你推动的工作直说。艰苦的日子才开头，不要急，慢慢来，路还长着呢！”张冬至说：“我一定不辜负领导的希望，把洪水湖县的工作干好。”赵万里说：“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拿出你的才智和勇气，大胆工作。我希望在清江市与你汇合。”张冬至说：“谢谢领导抬爱，我首先要把工作做好，如果有朝一日能在市里汇合，我愿意做您的助手。”
赵万里说：“有个形象的比喻，一个建制县就如同一艘航空母舰，你就是这艘航空母舰的舰长，要做到指挥若定，遇事不谎。赵万里的话充满感情，这是位成熟的领导，思维缜密，经验丰富。
在实际工作中，一位成熟的领导，无论在言谈、决策及设定目标等各个方面，都要慎思慎行，镇定自若，严守纪律，一定不能给人造成脆弱和优柔寡断的印象。这种思维模式不但是对领导者仕途的投资，也可以建立诚信。领导的魅力，表现在自律、克己和谦逊中。所有这些元素连接在一起就能凝聚成一股力量，塑造出成功的基础。当机遇一现，就可以有本领和勇气踏上征途。张冬至领悟了赵万里这番话的含义，可以说是终生受益，他因此把赵万里当成老师，有知遇之恩。
张冬至在洪水湖县干了三年县委书记，政绩卓著，百姓爱戴，被省委任命为清江市市委常委，并题名为副市长候选人，他走上了清江市常务副市长的领导岗位，与赵万里在清江市里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