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恩的确没有说谎。
他去青楼,是尾随乔装打扮的萧珏而去。
萧珏撇下了皇帝赐下的高手,只带着自己的三十暗卫出了营帐,进了城中最大的青楼。
本以为是孩子长大了,出了宫便来寻个新鲜,沈时恩觉得又无奈又好笑。
不过那也给了他一个接近萧珏的机会,两人就在相邻的两个包厢里。
沈时恩没让人作陪,只点了一桌酒菜。
本是准备趁机和萧珏相见的,没想到萧珏不是来玩闹,而是来做正事——他接见了当地的一些书生。
书生们怀着一腔热忱为民请命,揭露了当地官员的阴私手段。
萧珏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和他们一谈便是一夜,后头还关心起当地读书人的境况,拿出数千两银票资助他们。
沈时恩这才感觉原来分开的这数年时间,萧珏已经不是那个从前跟在他身后,只知道玩耍的稚童了。
他长大了,察觉了官员和乡绅勾连,只会粉饰太平,并不会说实话,便选了烟花之地掩人耳目,接见书生,了解民生民情。
更资助学子考学。
几千两的银子对萧珏而言自然不算什么,但只要这批书生里出一两个有出息的,他日就能在朝堂上成为他的助力。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沈时恩觉得自己真没有必要再出现了。
后头他在包厢里待了一夜,在窗口目送萧珏离开。
青楼里的老鸨还当他是那种格外挑剔的客人,拿着鱼鳔来推荐给他,说只要有了这种东西,不用担心红牌姑娘身上有脏病,也不用怕弄出子嗣来被寻麻烦……这倒是给沈时恩提了醒,这不正是自己需要的东西?
因此拒绝了老鸨给他推荐的红牌姑娘之后,沈时恩买下了鱼鳔,先是贴身放着,后又觉得不妥,在街边随便买了个荷包来装。
再后头他就赶路回来了,半道上遇上了地龙翻身,担心姜桃而慌了神,也就把这一荷包东西忘到了脑后。
“你还真去了?”
姜桃又吃惊又生气,上手就拧上沈时恩胳膊一把。
沈时恩没敢躲,老老实实地被她拧。
看他这闷不吭声的样子,姜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你”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她真要恼了,沈时恩立刻解释道:“是我要探望的那个人去了青楼,我不好在人前现身,想着那处鱼龙混杂,也许趁乱能和他见上一面。
什么都没做,只吃了一桌席面。”
他坦坦荡荡的直接说了,姜桃反而觉得没什么了。
而且相处都半年了,她对沈时恩还是很信任的。
他真要是急色的,早些年还单身一个的时候,凭他的本事打野物换银钱,在这县城里逛窑子或者寻个相好不是更轻松简单?
没得二十多了,那方面也是毛头小子一个。
但是吧,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姜桃心里还是忍不住吃味,酸溜溜地问他:“青楼的饭菜比咱家的好吃吧?
姑娘好看吗?
比我还好看?”
沈时恩忍不住扬了扬唇,随即想到姜桃还在气头上,又把笑忍住,正色道:“怎么把自己和青楼的姑娘相比?
我真没撒谎,只让人引着去了楼上包间。”
这的确不是假话,若不是他目不斜视地进了包厢,还只要了酒菜,老鸨也不会把他当成格外刁钻的客人,给他推销鱼鳔。
“哼!”
姜桃还是气鼓鼓地轻哼一声,躺回床上翻了个身,又说:“虽不知道你去探望的是谁,但想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地龙翻身之前,小县城接连下了快半个月的暴雨,田地里的秧苗都不能活了。
听说整个北方也是大旱的继续大旱,大涝的大涝,百姓们都发愁得不成了,都就怕这反复的天气弄的来年颗粒无收。
这种时候还去青楼,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是什么?
沈时恩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唾弃道:“没错!把我都带坏了!”
他在心里默默给萧珏道了个歉。
谁知道姜桃听了这话又反口:“这么说自己重要的亲人,你更不是好东西!人家肯定是有正经事才去那处掩人耳目的。
也只有心思不正的人,去一趟青楼还想着弄鱼鳔回来,哼!”
沈时恩:……得,好赖都让姜桃一个人说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自家媳妇儿耍小性子,只能宠着呗。
这叫闺房之乐。
沈时恩越看她这吃味的样子越可爱,数日连夜的奔波也半点儿不觉疲惫了。
若不是他还未沐浴,身上不干净,真是恨不得把姜桃搂进怀里亲个够本。
……与此同时,相隔百里的太子营帐内,萧珏突然打了一连串的喷嚏。
王德胜连忙给他披了衣服,劝道:“夜深了,殿下不若早些休息吧。
这些文书一时半刻总是看不完的。”
萧珏确实觉得有些疲惫了,捏着发痛的眉心道:“这一摊子事刚捋出个首尾却要回京去了,孤实在有些不甘心。”
但是不甘心有什么用呢?
发生了地龙翻身这样的大事,京中肯定也乱了。
不出几日,皇帝肯定要发诏令让他回京。
他若是不回去,说不定就给了其他皇子可乘之机。
与其等诏令过来再急匆匆往回赶,还不如他提前动身回去,掌握先机。
萧珏自己下的命令说第二日就回京,王德胜也不知道怎么劝。
“我舅舅那边如何了?”
王德胜被问住了,道:“自打上回殿下去了一趟那边,暗卫都被您撤远了,奴才也不清楚啊。
不过殿下要是忧心,不若再派人问问?”
之前萧珏觉得那小县城里的不会是沈时恩,所以把暗卫放在那处也觉得没什么。
但后头确定在那里的就是他舅舅,他就把没人撤远了,让他们转而驻扎在京城去往县城的沿途。
这样既不会让有心人因为暗卫而注意到那县城,也能防着京城派人去骚扰他。
本是一番周全的安排,但没想到会发生地龙翻身这样的大灾,反而不能第一时间知道那边的境况了。
更没想到沈时恩其实在他离开之后没几天就动身离开县城了。
“不用。
舅舅本事大,不会有事的。”
萧珏说着又想到了离开县城前,在夜色中把灯笼给自己的姜桃,顿了顿又道:“看看就看看吧,让暗卫确保他家人安全,稍后还是离开县城驻扎。”
吩咐完他就去歇下了,翌日便启程回京。
一路上见了不知道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况,萧珏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引着他去了御书房。
承德帝正在撰写诏书,见他来了便对他和煦地笑了笑,说:“你回来了?”
萧珏并非承德帝的长子,在沈皇后之前,承德帝还有过一任元后。
元后无所出,三十来岁病逝了。
之后承德帝才选了沈家女为继后,生下了萧珏这一嫡子为太子。
是以承德帝如今已年近五十了,但看着格外年轻,不过三十五六岁。
他长眉宽目,生的十分温文尔雅,加上蓄了胡须,对着萧珏的时候也格外和蔼,就像个普通的疼爱孩子的父亲一般。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格外温和的帝王,四年前面不改色地亲自灭了国丈一派,沈家满门逾百口人,都是他亲自监斩……那段时间里,菜市口的地缝里都满是鲜血。
朝中但凡有为他们求情的,也是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
经过那一次清洗,如今朝堂上下,再也没人敢违逆他。
所以萧珏并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一边口中应是,一边端端正正地行礼。
承德帝免了他的礼,又轻笑道:“回来的比我预想的还早,路上可遇到麻烦?”
说着就招手让他上前。
萧珏一面往桌案前走一面道:“儿臣想着父皇的诏令也快到了,便提前动身了。
路上经过几个城池,百姓们的境况不大好,可惜儿臣出去的匆忙,只带够了人,没带多余的钱粮,倒也不能就地赈灾……”说到这里,萧珏看清了龙案上的诏书,上首赫然写着三个大字——“罪己诏”。
他愣在原处,连本来想说的话都忘了。
“吓到你了?”
承德帝弯唇笑了笑,面目显得越发柔和,“那另一份诏书你可别看了,估计得更让你吃惊。”
萧珏闻言便转过视线,往桌上另一份招数看去。
那居然是一份传位诏书!萧珏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立刻跪下道:“父皇这是为何?
您年富力强,儿臣也尚且年少。”
如果说罪己诏还是事出有因——毕竟今年天气实在反常,加上国境中部又发生了地龙翻身这样的大灾,承德帝若是不做些什么,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但传位……萧珏实在想不明白。
尽管那位置是他一直想要的,但承德帝的年纪和身体情况,再坐十年皇位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难道是借此试探敲打他?
一时间萧珏越发惴惴不安,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
承德帝摆摆手,让御书房里伺候的人都下去了。
过了半晌,他才让萧珏起身,面上的笑淡了下去,又问他道:“珏儿,你有没有觉得父皇看着越发年轻了?”
没来由的一句话,让萧珏越发困惑。
但他还是老实道:“父皇乃真龙天子,得上天庇护,比同龄之辈年轻本就正常。”
承德帝忽然笑了,像听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话,他先是小声地笑了几下,而后转为哈哈大笑。
一直到笑了好半晌,他才收起笑道:“珏儿,父皇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