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市场上的人们摩肩擦踵,川流不息,那些畜生已经觉察自己将易其主,或是不久被杀死烫皮,都悬着心,无精打采,好似牢狱中的犯人赶赴刑场。被笼子圈起来的公鸡和母鸡习惯了人流和嘈杂,拜佛点地般啄食地上的食物,好似这片寸土之地就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场地,你也看不着有无杂碎食粒,偏是见它不住地点头啄食。鸡鸭鹅畜不比大牲口,心智不全,仿佛上苍造物时在它们的脑袋上多蒙了一层皮,在舌头上多留了一条缝,只管欢歌飞跳,从不现其悲伤。即便是主人烧了热水,拔了颈毛,准备刎颈烫皮,也不曾知道恐惧。那讨厌生烦的公鸡母鸡进了庄园,庄主人临了跟前,这些牲畜也不知恐生,自然自如地点头啄菜和肆无忌惮地拉尿,若非拿了棍子去驱打吓唬,它们自是不知飞跑。
王大石发现市场上被圈起的公鸡母鸡对身边来去的人们熟视无睹,却每当大福右兄弟俩和风游僧经过的时候,它们都会瞪着大大的眼睛,凶扑扑地伸出头,似乎要啄食他们身上的皮肉。不知是三人的“细皮嫩肉”,还是有别的吸引之处,俨然在公鸡母鸡的眼中成了一盘美味,这种吸引却让它们淡忘了怕忌。
看到这里,王大石突然间又想起了乡土派中那只死去的公鸡。
风游僧好似也感觉到这些畜生的奇怪之处了,他把手伸向鸡笼,可是那些公鸡母鸡又吓得缩身耸头,咯咯地扑打鸣叫起来。
时间已经不早,看样子也不会再找到药铺子,即使找到药铺子,郎中也未必能治好三人身上奇怪的病症。四人举步转身将要回去,突然间,一阵喧闹之声传来,循着声音放眼望去,不远处聚了一窝人,围成一个很大的圈圈,圈中发出阵阵的哀叹声和此起彼伏的鼓掌声、吆喝声、喧哗声。大福右听得带劲,怂恿着朝圈中跑了过去。聚过来一看,原来这群人竟是在观看“斗鸡”。
斗鸡属民间民俗,街头巷尾无处不有,只要有斗鸡,就引得凑团抱火,群围群观,气势喧天。
大福右、大福左和风游僧最爱凑热闹,特别是大福右和风游僧见着人场就喜欢翘头,吹胡瞪眼喜欢让人赏脸。
风游僧曾经养过一只斗鸡,设场角斗,骗钱把戏做过不少。
三人钻进斗场。
场地共有四组斗鸡,各占一角之地。每一只斗鸡性悍骁勇,雄姿英发,不畏强敌。斗鸡大英豪毛羽多绚烂,两只脚爪利如刀锋箭芒,激目含火光,一看便是猛将——黑乃张飞,红乃关羽,白若赵云,赤若吕布……
愿一展神威,争天下,披靡战场。
不过,当大福右、大福左和风游僧入场,英豪大公鸡们停止了争斗,低头在地上咯咯直叫,擦掌磨喙,摆架势。一会过去,任由主人怎么加油喝彩,这些斗鸡依然如此,惹得一片惊讶。
大福右大声叹气:“唉——你看看,怎么回事,咱们一到这儿就歇场了!真倒劲!真倒劲!……”
风游僧就在大福右的身边,他呵呵笑了一阵,说道:“他娘的个嬉皮的,你看这些不争气的斗鸡,就像吃了神散头摇丸!嘿嘿!”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边的两只斗鸡猛然间抬起头,扑扑地飞在半空中,猛地扎向自己和大福右,爪蹬喙啄。
两人吓了一跳,只怪自己多嘴燎舌。可是,这边几只斗鸡同样一冲而起,扎向大福左。
王大石曾听风游僧讲公鸡啄死孩童的传说,却不知道这些斗鸡如此凶戾,对活生生能捂拳挥膀子的汉子都不惧怕。他见到这种状况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群人不知怎么回事,有的害怕自己被啄而跑得老远,有的觉得好玩而哈哈大笑,一时间人群蜂乱。
斗鸡的主人害怕丢失了玩意,跑来绕去,想拿住斗鸡。
且说这些斗鸡既然能被选派登场,那都是英豪,都是铁将军,个头挺大,身子健硕,喙坚如铁……若是被啄上了头,必能拽掉一片头发;若是被啄了肉,必是一个漏洞或是深坑。
大福右兄弟俩和风游僧所练的散武术也派不上用场,对于它们的群起群攻,只能用双臂挥打挡护,普通的公鸡轻微一吓就掉破了胆,而这群斗鸡紧跟不舍,扑来扑去,盯着不放。一阵纠缠,三人败妥了,只好嘘着眼睛,夹着耳朵,挣扎着捂头丧尸般逃跑了。可是,这群斗鸡岂能谦让他们,仍是紧追不舍。
王大石眼看大福右三人再难招架,扯腿去催斗鸡,斗鸡顽抗。后而加之玩耍主人合力,才以制服,把斗架的阵势平缓下来。
大福右三人吃了不少苦头,也不敢呆在此地,赶紧跑走了。
跑了很久,三人在一处坐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因为受到惊吓和剧烈的运动,胸口疼痛得更加厉害。
王大石凶扑扑地从后头赶来,说道:“可奇怪了,那些斗鸡谁都不啄,为什么偏偏啄你们三人,依照我看,这些斗鸡都能听懂人话,谁让你们说它们坏话了!”
大福右一阵苦笑:“嘿嘿,真倒劲,居然被这一群畜生欺负!嗨,你看看咱这身上的衣装,一个接一个的窟窿,脱下来能当藕片炒!”
风游僧抹了抹手臂流出的血,说道:“他娘个嬉皮的,把我这血放些盐巴浸浸,凝结后切成块子,一锅血子汤也就成了!”
大福左对王大石说道:“大石头,你所说的不对,我可没有欺负那群斗鸡,更没有惹它,也没说它们一句坏话,那为什么这些畜生啄我呢?嘿嘿!”
王大石听这么一说,果真感觉奇怪,自语道:“为什么呢?总归看咱们都不顺眼?”
郎中没有找到,病没有医治,路上却遭到一群斗的围攻,几人窝了一肚子的火气,特别是大福右和风游僧,从来不是饶人的菩萨,当下不知怎么发泄。已经是天色漆黑了,几人悻悻地回到乡土派,可是乡土派的院门已经被锁了起来。大福右使劲敲门,黄修仙从大殿之中走来打开了门。
大福右、大福左和风游僧走入院内。王大石刚要踏进去,只听“咣——”的一声,门被黄修仙关上了。
王大石一愣,心想,必是黄修仙看错了,他再敲门,可是没有回应,只听着大福右几人的脚步渐渐远去了。
“咣咣咣……”
王大石使劲敲门,声音传出去好久,依然没有人回应。
乡土派虽说不是太大,但若是绕到后门,也要很长时间。然而王大石这日脚下一直没有闲着,被折腾得体疲神倦,他不想再从后门多绕几圈,又去敲门,这时门开了。
门内走出的正是黄修仙,他冲道:“拍什么拍,还让不让咱们睡觉!”
王大石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咣——”的一声,黄修仙又把大门关锁上了。
“黄掌教,是我,我是王大石,开开门!”王大石叫嚷,他还以为黄修仙认错了人。
“我知道你是王大石!——你走吧!”黄修仙说。
王大石愣愣地站在当地,看着院门,回想着今天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想来想去,没有想到。
“没有犯错误,黄掌教为什么不让我回教?”王大石揣摩着。他又敲了几下门,待等一会,仍然不见有人过来开门。
王大石举起脚步准备从后门绕过去。
……
门外一直没了声响,黄修仙轻手轻脚打开门,从门边探出头来看了看。其实,王大石还没有走,他瞬间发觉时,赶紧转回身子,从门边往里挤。黄修仙把他扯在院子的门外。
在乡土派,只有王大石尊重黄修仙,他知道黄修仙抢走遗嘱时并没有怪罪,他一直阻止大福右和风游僧欺负黄修仙,是他辛辛规劝黄修仙不要离教,是他在黄修仙苦恼困惑的时候给予劝解。在他的心中,黄修仙就是掌教,听从黄修仙的吩咐与安排如同听从楞菇师傅的指示。不过,此时对于黄修仙为何不让他入教,怎么也不明白。
黄修仙说道:“王大石,你已被我逐出乡土派,以后不准再回来了!”
王大石听到这句话时,没有感觉奇怪,也没有感觉惊讶,他对黄修仙已经深有了解,对他古怪的行为也已经司空见惯,却是没有想到如此的反反复复与绝情。
黄修仙狠狠地看着王大石,眼中布满仇恨。
王大石不知道这种仇恨源自何处。
那日,正一道张道长曾经跟黄修仙说要收王大石到龙虎山学艺,被黄修仙委婉拒绝了,而现在却要逐出王大石,这让王大石如何理解。不过,自楞菇师傅死后,乡土派已经穷途末路,王大石只因为想完成楞菇师傅的遗愿,感恩楞菇师傅才留了下来,这下被黄修仙逐出,只惋惜、辜负了楞菇师傅的所望。他有些舍不得离开,他摇了摇头,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
黄修仙瞥了他一眼:“今夜已经晚了,你进来再住一晚吧,等到天明,你赶快搬走吧!”说完,打开院子大门转身回去了。
王大石所受的冷眼太多太多了,他低着头走了进去。他的脚步很缓慢,他打量着周遭,真的不舍得离开。
来到舍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真正地体验到夜的漫长和短暂。这一夜,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从他踏入乡土派的那一刻起到今天,他整整地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他觉得这里是他永远的记忆,难以忘怀。
早晨,没有起床,远远地听到吵闹的声音传来。接着,从窗外,见得大福右、大福左和风游僧跑了出去。三人出去后,声音更加大了起来,吵吵杂杂,似乎还动了拳脚。
王大石此刻的心全沉在了乡土派的回忆中,这时他从舍间走出了院子,他想再多看看周遭。
院外,大福右、大福左和风游僧跟一群人在吵架。这群人每人手中拿着一只死公鸡。王大石仔细辨了辨,正是昨日斗鸡玩耍的那群主人,这伙人不依不让,把三人惹得一肚子的火气。
还好,这些人都是朴实地道的农家生意人,若是官人或招摇的混人,想必三人是躲不过去的霉运降临!
风游僧指着脸上的疤,说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还不是你们的鸡给啄的!哎哟,疼死我了,昨天夜里一夜没有睡着,今天早晨头就晕晕乎乎的,我还没有找你们呢!昨天晚上回来,我这只手臂就开始冒血,血流个不停,流了一锅……”说到这里,突然间,口中吐出一口白沫,躺在地上,身子直接抖了起来。
大福右接着说道:“昨天,不知哪家的斗鸡,直接就啄我的下部,咱还没娶媳妇,没生孩子呢!你看看,这下……”扯开裤裆:“你们看看,你们过来看看!”没说完,抓到一个人就喊着“快,带我去看郎中!带我去看郎中!……”
“首先不是我们惹了你们的斗鸡,而是你们的斗鸡缺少了教养,主动攻击我们;再者,我们受伤不浅,身无分文,正准备找你们的,你们却不请自来了……”大福左说完,陡然就坐在地上,四肢朝天,彷如被脚踩着的癞蛤蟆,大喊自己不能动了。
……
王大石听他们吵了好久才明白,明白之余,心下连连打冷颤。
原来,昨日,那群斗鸡啄了三人之后,不过多久,这群畜生全部死光,一只没有剩下来。畜生的主人觉得事情奇怪,嚷着闹着,就找到乡土派看看是什么原因,哪知一到派中就碰到了大福右、大福左和风游僧三位凶手,顺就讨要说法,偏偏赖着说三人使了把戏,把斗鸡故意给弄死了。然而三人在昨日被斗鸡群攻,受了一肚子的委屈,见得这些人无礼耍赖,便与之理论起来。最终这群人被大福右兄弟俩和风游僧吓得纷纷走去了。
当这些人走了,风游僧嘴里的白沫子也不吐了,大福右提起了裤子。只是他们胸口还疼,比之前精神萎靡多了。
这时候,王大石看到了门外站着的黄修仙,想想自己厚着脸皮居然还没有走,羞愧得低下了头。
黄修仙笑嘻嘻的,他的身旁偎着大竹梅。大竹梅涂脂抹粉,打扮得妖艳,两人甚是亲密。
风游僧从地上爬起来,见得黄修仙和大竹梅,“呸”的一声,说道:“你们的幸福生活,源于我们的造化。不过,你也要懂得感恩。”招呼黄修仙:“来,过来把爷爷身上掸掸!让大竹梅给咱的外衣补补!”
黄修仙大气,但是也不敢对风游僧怎么样,冲着旁边的王大石:“我叫你走,怎么还不走,乡土派不要你这个蠢瓜!”
王大石经受不住这样的侮辱,他鼓了鼓勇气,说道:“黄掌教既然是一教之主,作为教员,不敢有丝毫违背,但是,王大石一旦走出该教,将来便永远不再回来了!”说完便走进了院子,准备收拾离开。
大福右和大福左业已起身,没有理会黄修仙,同风游僧一起追向王大石,把他锁在舍间。三人赶紧去找到黄修仙评理。黄修仙对三人本来就惧怕,经过逼问,说出了逐出的理由。
原来,前日王大石几人不在教中,拜月神教教主和教众再次莅临乡土派。黄修仙看到拜月神教的威势,被吓破了胆,他想一年之后,该教便与乡土派决战,而拜月神教个个武功技艺高超,教主胡通天身负绝学,在行道之中鼎鼎有名,乡土派却日落山河。因为依据楞菇师傅的遗命把乡土派的绝学秘籍传授给王大石,驱逐东方清落出教,东方清落受到莫大的侮辱,甚是不服气,致使他记恨王大石,一直要挑战王大石,让楞菇师傅的亡灵看到他比王大石强。黄修仙觉得只要王大石被驱逐出教,将来拜月神教便不会再挑战,到时候,乡土派也不会受到侮辱,也不会让行道中人看笑话。
同样是前几日,黄修仙击碗立誓,要把乡土派打理好,规定每天练习武功,而现在却逐王大石出教,真是朝令夕改,说话不算话,令人汗颜。大福右大骂黄修仙是个虚伪的东西。
三人正要走到舍间劝阻王大石,这时,王大石已经打好了包裹,做好离行的准备,他要跟黄修仙告别。
黄修仙见王大石几人进来,赶紧和大竹梅从大殿之中回到寝室,他心意已决,不想再多过问,更不想被大福右、大福左和风游僧缠着不休。
王大石为人正值真诚,不好与人相争,与三人朝夕相处,深得他们的信赖,当下就要和分开,真是舍不得。风游僧拉住王大石的手硬是叫他留下来。王大石说道:“黄掌教要逐我出教,他作为掌教,我应该听他的,王大石不敢多留一时。我乃是蠢笨之人,谁也不会喜欢的,再说,我虽然勤奋,但是不能再练习武技了,留在乡土派也没有用处,只是这将要走,一下子想起了楞菇师傅……自己被逐出教,不能完成楞菇师傅的遗愿了……我深感内疚,希望楞菇师傅在天之灵能够保佑乡土派!……”
他平日里少言寡语,刚才这些都是发自内府之言,听得三人眼泪涔涔。
大福右拍了拍王大石,说道:“咱们是一个村子的,你要想着咱们,你虽然出教,但总可以常过来看我们!”
王大石点了点头:“既然我决心一走,自然不会回头了,除非黄掌教愿意收留。”
大福左拍了拍王大石:“王大石,你将来一定能成为武艺高手,上天会眷恋你的!你不要忘记在乡土派的屈辱,不要忘记是黄修仙为了苟且偷安才驱逐你出教的!”
王大石此时不再多说,也不再多讲,已然泪眼朦胧。
风游僧抱住了王大石,久久没有松开,他说:“王大石,还记得咱们去找过黑胡老人测命的事情吗,是苦是难我这辈子都跟随着你,这就是命,你先走,稍些时日我必定离开这个破地方,我去找你!”
“是,是,是……”大福右兄弟俩连连点头,表示将要离开。
王大石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天意弄人。
走出院门,转过脸,他觉得乡土派今天特别的温暖。他看了一圈,他把这里的每一处都记在心底。今日一别,说不准这辈子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了!他越看,心越痛,眼泪刷刷流下来,就这样,隔了好久,他对三人说道:“你们好好养好身子,将来找到能医治你们病的郎中,你们一定好好的,我这一走,再也没有机会给你们做饭了!”
说完,王大石提着包裹一头劲走出了乡土派。
就这样,王大石在乡土派呆了将近一年,没有学到任何武技,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难以忘怀的地方。
这里发生的事情很多很多,他在这里也经历了很多很多,他会一直弥留在心底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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