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那冰清玉洁的感情,已让柳明感动不已。可是他知道,若是这般私奔,便是认了输。先不说落下口实,给杏儿背负了不好的名声,更是让大伯柳先达得逞,能够在老太公病危之际,独自占据柳家产业。
目前,估计大伯最希望看到的,便是自己老爹出走,自己带着杏儿私奔。
若只是古代一名十五六岁的青年,碰到这等感情之事,说不定脑子一热,便于爱人远走高飞去了。可是柳明不是这样一位热血无脑青年,他的身体里,存在着两世为人的灵魂。
“杏儿,若是我们远走高飞,便是让奸人得逞。”柳明贴着门,轻轻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这是最后计策。对了,你信不信我?”
“信。明哥,我相信你。”门那头杏儿坚定道。
“那我说什么,你都愿意做吗?”
“愿意。”
“那你先把饭吃了。这娶亲,还要问名、纳吉、纳征,没有这么快。我会想办法的。”柳明告诫道。
那头的杏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明哥,你让我这么做,自然是有道理的。我先把饭吃了,若是到时候你没办法……我便……我便”杏儿咬着牙道:“我便殉情了事!”
柳明心头一沉,想着这杏儿平日里文弱,但是却是一位对贞操看得什么都重的刚烈女子,他下定决心,安慰道:“杏儿,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事情发生的。”
这边安定好之后,柳先达见杏儿恢复饮食,便也履了承诺,假意慷慨,对于柳远志打人之事既往不咎。
转眼,又过了三五日。柳明听到府里开始操作起杏儿婚配的流程,那媒婆和礼金礼品,都到了府内。
他有些焦急,知道此事,不可再拖。
二月的费县,春寒料峭。飕飕的寒风一起,便仿佛要将人的皮肤刮开口子一般。
柳明和柳永,缩着脖子,来到街边馄饨摊刘老汉前坐下。
这刘老汉经常给柳府的长工佃户们送馄饨。见柳永来了,亲热地打着招呼:“三变,还是老样子?”
“恩,老样子,多放辣子。”柳永微笑掀袍坐下。
“好嘞。”
“永叔,你身为富家子弟,倒也是好这一口,爱吃这街边摊。”柳明硬挤出一丝笑容。
柳永坐在馄饨摊前,一捋鬓发,潇洒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富贵于我如浮云,且看云生云灭。”他看了一眼柳明,轻声道:“明儿,杏儿那事……”
这一打一闹,柳永也算明白了,这柳明与杏儿之间的种种你我。他本是多情潇洒之人,自然也明白自己小侄思念之苦。
“要我说……永叔给你出个保守的法子……”柳永摸着下巴,说道。
“保守的法子……”柳明抬起头道,“永叔,你说……”
“直接冲到那典史府……”柳永抄起桌上的筷子,指着天空道,“男儿何不带吴钩,一剑入喉,干翻他!然后带着杏儿远走高飞……从此归隐田园。”
柳明听得呆掉,咽了口口水后,说道:
“永叔……这就是你说的……保守点的法子?”
“没放火烧了他典史府,还不算保守?”
柳明心想,跟这感情用事的大词人,再聊下去,自己估计得戴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好了,两位,吃了咱老汉的馄饨,就不思忧了。”刘老汉拿出个大瓷碗,将馄饨盛了上来,舀了一碗白汤,又把剁碎的葱花、虾皮等配料。
柳明接过那碗,见馄饨皮薄馅多,再加上那紫菜虾皮的浇头,胃口大开,顷刻间,便吞下好几个。
“味道不错,老伯,能吃到你的馄饨,真是幸福啊。”柳明边吸溜着口水边说道。
“哎……”刘老汉将白毛巾搭在肩上,叹口气道,“再过几日,也许就吃不到这馄饨了。”
“为何?”
“你没听说吗?”刘老汉压低声音道,“那范公下野之后,咱这新法,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您也关心新法啊?”柳明有些忍俊不禁。
刘老汉挠挠头皮道:“小相公,老汉我目不识丁,按理说不该管那些大人的事。可是,这新法有一条是讲减徭役,咱这小贩交的契税,从三分降到了一分,这可是好事啊。”刘老汉指了指柳明的碗道,“咱这契税交少了,咱就给客人多加两个馄饨。以前八个,现在十个。可是,老刘我听说,这支持新法的朝中大官们都被黜落了,新法要是一废除,咱这契税上去了,我老刘这馄饨可就赔本了。”
刘老汉面带愁容道:“我还听说,新法废除后,那旧法的商契还要调高,变成四分利,这可让咱们怎么活啊?老汉我不如回家种田去了。”
柳永更是义愤填膺挥手道:“庞党专横,迫害我朝廷清流。三变自与他们势不两立!”说道紧要处,他抓紧柳明的胳膊:“明儿,你可莫学大哥那样,对于朝政之事,畏首畏尾!”
“畏首畏尾?”柳明暂时不理柳永的再次“感情用事”,他问道:“大伯对于朝政很谨慎吗?”
“当然……”柳永不屑道,“他那样的商贾之人,哪敢发表自己的见解?”
等等!
柳明眼瞳微缩,似乎领悟到什么,他立即站起身来,往北面跑去。
“明儿……你去哪?”柳永惊愕道。
“永叔,我去书院!”
柳府正厅前,柳先达端坐在黄花梨木椅上,面带悠闲地品着茶。他望了一眼桌上的那封定亲的裱金草贴,拿起拆开自言自语读着:
“亲家,杨某谨以县南四进院一套,迎娶柳杏儿……”
柳先达越读越是面露笑容,他看着坐在次席的柳永与柳远志,得意朗声道:“如今……我们柳府也是高攀了贵枝儿,与那杨大人结为亲家,可是阖家之喜啊。”
柳永与柳远志,两人都垂头丧气地坐在次席。这家里的婚配之事,按照家训族规,权且由大掌柜柳先达安排,这哥俩儿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此时,一大帮媒婆穿红戴绿,从里屋叽叽喳喳出来,朝柳先达作揖道:“多谢大掌柜招待……”
“嗯……”柳先达微微一笑,“王婆……这婚轿,明日便安排吧。”
“大哥……不是说后天吗?”柳远志站起身来,说道:“这也太急了吧……”
“夜长梦多。”柳先达摆摆手,“早些办妥,我也好睡个安稳觉。”
“那行……”脸上一粒黑痣的王婆夸张笑道,“柳大掌柜安排的事情,我王婆一定给办好。”
柳永与柳远志哥俩的脑袋,埋得更加低了。这二人,各怀心思。柳远志想着怎么教唆明儿带着杏儿逃跑。而作为小叔的柳永,则又是不平之情从心起,想着到哪弄把宝刀,让明儿带着去把杨大人给剁翻了。
明日,便是杏儿与明儿劳燕分飞之日。
这哥两儿坐入针毡。
“不可安排!”此时,厅外传来一声大吼,差点把要出门的王媒婆吓趴下了。
柳先达眉头微动,他看着那进来之人,皱眉道:“明儿,何事喧哗?”
“大伯……”柳明作揖道,“此事需要慎重。”
“慎重?”柳先达脸上露出荒诞表情,心想这柳明一向规规矩矩,怎么这个时候跳出来说三道四?
“此事木已成舟,明日花轿便会来接杏儿。”柳先达不紧不慢道,“贤侄,此事不必再议。”
柳明不为所动,上前一步继续坚持道:“大伯,杏儿的婚事,需暂缓安排。”
“嗯?”柳先达的身子,在座椅上挪动了几寸,心想这柳明怎么不知好歹。
他站起身来,冷冷道:“明儿,你在那书院学习,受业解惑,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怎么今日如此蛮不讲理?若是再坚持,休怪我用家法……”
这时,一大帮媒婆,还有诸多下人都看着自己。柳先达知道,自己必须维护这个大掌柜的权威,否则,这些媒婆东一句西一句传出去,便会让那亲家杨大人看笑话。
此时,柳远志和柳永,都用一种担忧但期待的眼神看着柳明。
那王媒婆斜眼看着柳明,阴阳怪气道:“柳公子,您怎么这么舍不得舍妹出嫁呢?莫非……”
这言下之意,不明而喻。
柳先达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柳明心里想,您说得还真对。只是他表面上还是得装出悲愤冤枉的样子,正义凛然道:“大伯,小侄此番建议,完全是为了家里着想。”
柳先达眉头一抬,冷哼道:“贤侄,我倒想听听,你是怎么个为家里着想?”
柳明一脸自信地问道:“大伯,我先问你一桩事。这庆历新政失败,范公下野,新法摇摇欲坠。你是支持新法,还是反对新法?”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柳先达感到十分疑惑。他板起脸道:“贤侄,我们做商人的,最好离庙堂之事远一些。经商者,贩利为重,至于党争,避而远之。论是新法和旧法,朝廷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
“那就是说,这新法没废除时,也不能急着表态支持旧法咯?”柳明问道。
柳先达觉得这话十分愚蠢,没好气答道:“那是自然。现如今朝野混沌一片,形势未开,圣下也没表态到底要怎么样。你急着表态,若是范公起复,重新执政,那不是做出头椽子?只有被人揉捏至烂的份。”
柳明恭敬地一拱手:“大伯所言极是,受教了。可是大伯说是远离党争,远离是非,实际上,却是在行往是非之地的路上。”
“莫危言耸听!”柳先达板起脸道。
此时,原本喧闹的大厅,针落可闻,所有人都带着好奇地目光看着柳明,想听听这一场婚娶之事,是如何变成他嘴中的行是非之路。
“不是危言耸听。大伯,请问那杨典史何时丧妻?”柳明问道。
“大约大半年前,如何?”柳先达应道。
柳明从怀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宋律,翻开其中一页,指道:“新法规定,居丧妻,一年期满,方可再继娶。现如今,大伯欲急着让杏儿出嫁,不是逾越规制吗?”
自己刚刚在书院翻查了大半天,终于找到此条例。
宋代厚嫁成风,婚事奢华。不顾门户,直求资財。贫女貌美难嫁,富女老丑有人求。这导致众多官员,将娶亲,成为敛财的重要手段。
庆历新政期间,范仲淹曾经气愤上书:“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新党为了改化社会风气,制止频频娶妻买妾之行,因此颁布了此规定。
柳明这一问,倒是让柳先达有些措手不及,他拿过宋律仔细研读一番,果然有此条律。心想只怪这新法颁布不久,自己还没熟悉全部条律。
“大伯,这何知县何大人,是新党还是旧党?”柳明继续问道。
柳先达一愣,琢磨道:“这何知县虽是与庞国公一派相熟,但是又与范公同乡,真的不好说……”
“好。新法还未正式废除前,咱们柳家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把人嫁了,要是被人拿着这做文章,告到何知县那里,说是咱们柳府藐视新法……若是那何知县为新党一派,必然会十分不满。如此一来,不仅咱们柳家,连那亲家杨典史杨大人也会遭受牵连。咱们柳府,就会陷入党争之漩涡……”
“这……”柳先达感到后背有些发凉,心中一慌。
按理说,这丧妻守制,并没有像丁忧那般严格。朝廷官员若是违丁忧之规,可能会被投入刑狱。而相比之下,这丧妻守制就宽松许多。况且新法繁杂,刚刚颁布一两年,大家都不熟悉,很多人家娶妻嫁女,也有不少人无意中就违背了此例。
不过,柳先达一向谨慎小心,他经商多年,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在此新旧法交替期间,形势未朗之际,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被人做文章。
他明白,自己的家业做得再大,要是被人贴上党争标签,那么柳府这艘大船,也可能顷刻倾覆。
“贤侄所言有理。”柳先达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这柳明年纪轻轻,倒是处事周全老道,替自己把了疏漏一关。
“两位兄弟,我欲暂缓婚事,你们意下如何?”柳先达偏头看着次座。
这柳永和柳远志心里巴不得婚事暂缓,都连忙说道:“大哥,党争之事,实为可怕。咱们可不能去趟那趟浑水。”
柳先达点点头:“在朝局未明朗之际,我看……还是按照现有的新法来行事。王婆,您说呢?”
那王婆,眼珠一转,手放进怀中,摸了摸柳先达送的银票,立马笑嘻嘻道:“这柳明小公子,说得可是对啊。咱们都是一介百姓,可犯不着犯法。我这就回头跟典史大人说说去。”她扭头冲着柳明笑着:“柳小公子,你出落得一表人才,还有这般见识,要不要老身与你说个媒?”
“不必了,王婆,柳明我高攀不起。”柳明礼貌笑道。
“好了好了,切莫说笑。”柳先达站起身来,眉头一抖,对大家说道:“杏儿的婚事,必须慎重。等会,我会亲赴杨大人那里。我们柳府,绝对不能陷入党争的涡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