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驶入剑南道首府,益州。
作为剑南道二州七城十三关首府,自然也是剑南道最繁荣的地方,大汉自神武皇帝登基之初,便与临近诸国签订通商协议,诸国军事上的摩擦年年不断,然而在商业领域,却是日益繁荣。
经过十七年的发展,渐渐形成了一条条稳定的通商道路,西域大漠与边陲小国的丝绸、玉石、矿藏,渐渐在以洛都为首的贵人们带领下风靡整个大汉,而大汉的桑、茶、甚至是私盐,也源源不断的涌入大漠,十几年的时间,大漠胡人便已经将几千年的生活习惯改变了一大部分。
而每月固定的开城互市那几日,益州城便是人满为患,城内的集市渐渐容纳不下众多的商队,时任西域都护,而今贵为靖安侯的燕回生,便大手一挥将商队移至城外,逐渐形成了益州有名的内市与外市。
自那日剑南城战败方守信之后,李玄心与沈婉二人数番辗转,终于是改头换面,加入一支前往洛都的马队。
只要过了今日的易市,这支马队将满载交换来得丝绸,跋涉数月,在入秋之前到达洛都。
而枢密院的考试就在秋分之时,只要一路顺畅,到达洛都之后还能有半月时间打点准备。毕竟阎王易惹,小鬼难缠,宰相门房七品官。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掀开门帘跳了上来,随意的盘坐在马车车厢里,眯着眼睛脆生生的说道:“李家哥哥,沈姐姐,阿爸让我来告诉你们,车队已经交换好了货物,半个时辰之后出发,先至关山,后经仙人关入蜀道,取道江南直入洛都,如果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还请抓紧时间。”
女孩脸上有几点极淡的雀斑,一头乌黑的长发编成长辫,垂落至臀部,眉眼略显青涩,还未长开,只是脸上的天真烂漫便能让人心生好感。
少女显然经常在外行走,虽然不似大家闺秀那般婉约,但欣长的身材,小麦色的皮肤,无一不彰显着健康与活力。
李玄心看着眼前的少女,微笑着说道:“多谢小雅姑娘告知,我们夫妇无需多做准备,随时可以启程。”
“沈姐姐身体看起来似乎还没有好转,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还请告诉小雅,一定在所不辞。”
少女学着大人的口气,站起身,乌黑的马尾在身后跳跃着,拱着双手,眯着眼睛,浅浅笑道。
“多谢小雅姑娘,如果有需要,我们会劳烦的。小雅姑娘心地如此善良,长得又好看,将来一定能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李玄心拱手还了一礼,看着少女,笑嘻嘻的说道。
“哎呀,不说了,我去看看货物装好了没有……”
名叫小雅的姑娘转身飞快的跳下马车,脸颊上飞起两抹红霞。
李玄心是真心的感谢这个叫小雅的女孩,当日他带着沈婉找到这个马队的时候,马队的当家明显不愿意接待他们。毕竟一个常年驻守边关的军人,怎么掩饰都不能彻底遮盖那股铁血军人的味道。而且还带着一个看起来受伤了的女子。
马队的人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知道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能惹,眼前这样的一对组合,显然属于那种能不碰就尽量别碰的麻烦。
不管是江湖情杀、仇杀,还是边军带家眷私逃,一旦沾惹就不光是钱财可以解决的,所以在哪怕李玄心表示可以付出双倍的费用,马队仍然拒不接纳。
就在李玄心准备另寻他路之时,小雅看着受伤的沈婉似乎起了同情心,便劝说他的阿爸,也就是马队的当家,在几番撒娇与软磨硬泡之下,小雅的父亲才终于决定以三倍的价格接纳了李玄心与沈婉二人。也是他考虑到逃兵应该不会傻到主动前往洛都送死。
……
车队已然出发,显然这样的行商,一年也只能有一次,毕竟跋山涉水来回都要好几个月,所以自然一切都以货物为主。
即便是载人的马车,也在车厢中堆放了不少成批的丝绸,仅留下刚好供人休息的一点空间,李玄心盘腿坐在沈婉对面,脸色疲惫,语气有些歉然的问道:“婉姑娘,你真不需要医治?如果到了仙人关,你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我便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你如此下去,必须要请大夫给你医治了。”
沈婉闭目倚在柔软的卧垫上,脸色惨白,全身依然有些间歇性的颤抖,只是极其微弱,便是有心仔细察看,也不易发觉。
她睁开眼,如秋水般的眸子也不复往常的明亮,只是睁开眼睛这个细微的动作,便似乎耗费了极大的力气,她看了看李玄心,过了一会才有些虚弱的说道:“我这不是伤,是反噬,一般的药物没有效果,而且只要让我修养几个月便能恢复,你不必认为我在骗你,我是真的不用治。我们的关系也没好到需要我骗你心安的地步。”
“我的实力会随着时间慢慢地恢复,大概三个月便能无恙,在这三个月里,我的战力几乎没有,你现在应该考虑怎么安全到达洛都。方守信肯定察觉到我的状态已经极端的不好,这一路上不会平静。”
“我们走的时候太过刻意,虽然几经易容辗转,但还是瞒不过有心人,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方守信既然知道我的止水剑是道兵,便不会任由我们安然到达洛都,不过他自己是肯定不可能过来,他的伤,极重。”
即便虚弱,沈婉说话依然很快,或许是说的太快牵动了伤势,她不时发出几声细微的咳嗽。她的声音依然如同滴滴答答的玉石在敲击,只是多出了一种柔弱的意味。
李玄心沉默了一会,走到沈婉身边,将右手抵在佳人的后心处,入手触感极其细腻,但李玄心却没有一点过多的心思,一股股温润如春风禾雨的真元从手心过渡到沈婉的心脉之中。
这几日李玄心已经数次做过类似之事,尽管她在初时多有恼怒之意,也曾告诉过李玄心并无用处,但李玄心依旧坚持着。
待到体内真元尽去,李玄心又再度盘腿坐回,闭目开始调息。
“若是三月之后婉姑娘伤势尽复,便请婉姑娘先行离去,我不知婉姑娘与于将军是何关系,但婉姑娘已然帮我极多,实不愿再拖累姑娘。”李玄心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平静说道。
沈婉闻言,闭着的双眼微微动了动,随即又恢复如初。并未出声回答什么。
马队在到达关山之时已然傍晚,在关山脚下的一片空地扎营,整个马队被围城一个大圆,外围是载粮的马车,内一圈是载货的马车,南来北往的行商都有经验,很少吃陌生之地的食物,一般都是自己准备。
载粮的马车外侧都固定有铁木制作的巨盾,巨盾上卯入尺许长的铁蒺藜,防止野兽或者存在的敌人冲阵。
如今的大汉并不禁止百姓携带刀剑,但是像弓弩,钢盾类似的禁军武器,民间还是极力禁止的。
所以一般的镖局或者行商都会配备自制的铁木盾,再挂上铁蒺藜,即便仍然比不得禁军的百炼钢盾,防御能力也不可小觑。
李玄心走出马车,不远处的关山耸立着,一片一片的山脉如同巨龙缠绕盘旋,其上苍松傲然而立,郁郁葱葱,山风呼啸,晚霞如玉。风景自是无限好,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皆是如此,他似乎看到了关山在无声的诉说自己的孤独。
他笑着与所有照面的人打了招呼,又歉意的对蓄着络腮胡的马队当家低声说了些什么,在对方不耐烦的挥挥手之后,独自一人提刀背着包袱走出车阵。
他走的很慢,似乎要和那夕阳比试谁更眷恋这花花世界,大好河山。他一路低声笑着,摇着头,不时还发出一些羞涩的低语。若是被别人看到,便一定会诧异世间竟有如此天傻之人。
他往关山之上走去,夕阳渐渐被山阻挡,周围只留下一片昏黄,越是临近夜晚,便越是安静。他想着,安静些也好,一辈子金戈铁马,临了终归要找个安静的所在,这里就挺好,风景如画,以后也不会有人经常过来打扰。
李玄心站在半山腰一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苍松下,回头望去,山下的车阵看上去只有手掌般大小,车阵中已经开始生火做饭,一缕炊烟袅袅,混合着已经开始逐渐降临的薄雾,当真有一种人间仙境的错觉。
他站着沉默了一会,转身抽出腰刀开始在地上挖着,一刀一刀在心里都应和着当年的号角与呼喝,每一捧泥土都是昔日的严厉不苟。
李玄心解开包袱,取出一副残破的盔甲,他将盔甲叠放整齐一一摆在黄土中,覆上黄土,垒起一座土堆。
土堆前立着一块削得极为平整的石碑,碑上写着‘于明淳之墓’,没有响亮的将军前缀,有的只是一个安歇在这里的故人。
李玄心没有流泪,他默然而立,注视着石碑,右手横于胸前狠狠地锤了三下。
他转身头也不回往山下走。
身后,青山孤独,故人孤独,愿你们此后皆不孤独。
青山有幸埋忠骨,忠骨有幸伴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