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心在击杀掉方守信之后就再度倒下,这一番大战终究是伤的太重,固然矮个老者的丹药功效非凡,也无法在顷刻间让人伤势尽复。
等到痛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他全身看不到伤口,但是身体中无时无刻不在生长着的嫩肉,终究是让人太过难受。
一辆马车在整洁的青石板道路上行走,与背后一座险峻雄城渐行渐远。刚下完雨的官道上,在短暂的清爽过后,便是又一轮的酷暑炎热。
在骨碌骨碌的车轮声中,当身后的雄城变成一个小点之时,面前视线的尽头处,再度出现一片灰暗色的阴影。
李玄心倚在车辕上,眯着眼努力的想要看清楚那一片灰暗,然而即便他将自己的眼角扯的生疼,也只是在瞳孔中看到一片更大点的影子。
这让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猜测着几乎可以肯定的答案--那就是洛都吧?
不知为何,李玄心明明是第一次到洛都,可是他的心中竟然产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灰暗色的阴影在眼中越来越大,渐渐的在视线尽头连成了一片山脉一般的蜿蜒雄阔,李玄心心中的复杂也逐渐的浓郁。
只是在他将目光从那一片阴影中挪开,转身看向马车内之后,眼神中的复杂就变成了夹杂着些微愤怒的无措。
沈婉走了!
这既在李玄心的意料之中,同时也超出了他的意料。从离开牟平到遇到伯夷,沈婉的异常早就让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当这一刻到来,他的内心还是不可避免的升起一种惊慌甚至焦急。
而这诸多复杂的情绪中,夹杂着一丝莫名的愤怒。不知是愤怒于沈婉的不辞而别,还是愤怒于自己仍然孱弱无力。
这股情绪很清楚的被车内坐着的另外两人感受到,所以这一路除了马车的吱呀声,便格外的沉默。然而到了此刻,伯夷终究还是开口打破这种气氛,“你怀里的文书已经无用,枢密院,你是不可能进去了!”
李玄心沉默了片刻,说道:“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
“没有!枢密院和大理寺是神武皇帝的两把利剑,更是神武皇帝的脸面,虽然方守信在枢密院并不算最高的那种大人物,但即便是脸面上的一根胡须,被拔掉了也会疼一下。”
“普通人疼一下忍忍就过去了,皇帝疼一下,就不好说了。再说,终究要给威加宇内的陛下一个台阶下。”
伯夷侃侃说道,不停的用手拍打着另一边似乎陷入沉睡的矮个老者。
“没有别的办法?”李玄心说道。
“办法自然是有的,进入枢密院就是为了成为枢密使,只有坐上了枢密使的位置才能决策大汉全军大小事务,但是成为枢密使,却不是只有加入枢密院一种办法。”
伯夷微微顿了顿,略显无奈的脱下自己脚上的鞋,在李玄心不解的目光中,将散发着浓郁味道的鞋向矮个老者的鼻尖塞去。
在鞋快要扣在老者的脸上之时,矮个老者顿时麻利的起身避开,伯夷在一阵调笑声中将鞋再度穿上,指着老者说道:“这位是黑伞上人,天师道长老,他的修为很高,是那种很难理解的高度。更重要的是,他有能力让你从另一条路走上枢密使的位置。”
李玄心一脸郑重的跳下马车,将马车停在官道旁,在官道上不断来往的行人诧异的眼神中,对着马车上的老者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前辈救命之恩与了愿之情,李玄心记下,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李玄心感激涕零。不管是什么承诺对于前辈这样的高人都显得太过苍白,只是于明淳将军从小就教导我,有些事情,要用生命记下。”
李玄心说完之后再度躬身一拜,然后跳上马车。
宁静的车厢内传来老者一声唏嘘低叹,“于明淳是我见过的天赋最高的人,从最后的战报来看,他明显已经修到第三境,只是他太耿直了,若不是……唉,算了算了。”
“我会把他引荐给我师兄,至于再往后,我就管不着了,他最后到底能混成什么样,是死是活,都看他的本事。”
黑伞上人再度一声低叹,对着伯夷说了一句,然后闭上双眼。
伯夷眼中透出一丝难以自抑的笑意,颔首对李玄心说道:“枢密使十年一届,与各地驻军统帅一般年限,到时,若是有哪路将军有意枢密使之位,满足诸多复杂条件,便可争取。”
“而那些复杂条件中,最重要的,就是必须是大汉六派出身,且必须要有宗主或五位长老的联合举荐。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枢密使的忠诚,毕竟他们每个人身后都牵连着各自的宗派。”
“而黑伞上人是天师道当代宗主的师弟,有他引荐,至少你进入天师道没问题了。”
李玄心看着伯夷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他没有说感谢,尽管他知道能做出这一切,伯夷或许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
马车在宽阔的官道上前行,在一处庞大的军寨前停下,一名气质儒雅的年轻人安静的等待在军寨的道路旁,看到李玄心所在的马车后,含笑走了过来。
儒雅青年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衣,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一丝不苟的气质,就连此刻含笑的表情,也给人一种不讨人厌恶的机械感。
他笑着对坐在车前的李玄心点了点头,然后对着马车车厢弯腰说道:“伯夷大人,朝会已经开始,太子殿下与众大臣已在大明宫中等待一宿,今天一早陛下也从闭关中出来,此刻,整个大汉所有权贵皆在等待着大人。”
儒雅青年没有催促,但说出的话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焦灼急迫的感觉。就连李玄心也觉得似乎伯夷不赶快去参加朝会,是一种极为不妥的感觉。
马车中没有一点动静,连先前黑伞上人间歇的打鼾声,在此刻也再没有传出。
马车不动,儒雅青年就一直保持着弯腰躬身的姿势在马车旁,片刻之后,他的头上开始往下滴落豆大的汗珠,不是累的,是恐惧!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为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身体开始逐渐的发抖,半晌后,他的脚下已经出现一滩水渍。
他的双腿颤抖的越来越剧烈,就在他感觉全身发软,快要跪下之时,一道魁梧的身穿玄衫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面带笑意的将他扶起。
伯夷漆黑的脸上带着笑意,意味深长的说道:“你说,我要在这里再等两个时辰,或者干脆今天就不去了,你背后那人能保住你吗?”
“能蠢到来试探我的态度,肯定不是那几位顶尖的大人,想来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伯夷摇了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嘲讽。
“罢了,你去帮我做一件事,我便不为难你。想来十几年前我的那些同窗们你也都一个个知晓,你在今天之内,帮我挨个给他们捎一句话。嗯,就说‘不日伯夷便将登门拜访,让他们全部扫榻以待,若是有不知道伯夷是谁的,你可以告诉他们是东伯夷。”
伯夷说完之后对李玄心点了点头,然后在一阵黑影的包裹下,骤然消失。
李玄心跳下马车,将缰绳交给仍旧站在原地呆滞不语的儒雅青年,说道:“借你一辆马车,或许可以快一点,洛都纵横绵延三百里,若是一天跑不完,可就麻烦了。不过还须记住,三成利,利滚利,按天算。”
儒雅青年面色难看的接过缰绳,艰涩的对着李玄心笑了笑,转身驾着马车离去。
洛都禁纵马,不禁马车!
李玄心长舒一口气,看着已经能够看到阴影下一片片青砖绿瓦的高大城墙,看着城墙上一面面招摇的旌旗,加快速度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