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民又来找程清泉了。
徐大民是个生意人,住在曲城县城西门城墙根。徐大民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经常做一些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而且无一失手,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妙手空空。
有一次,徐大民去海边贩海货,发现有个渔家子弟练字用的不是常见的墨汁,而是一种在海边随处可取的代用品:海里有一种鱼,肚子里有个墨斗,斗里储满了墨汁。
这墨斗不能吃不能喝,本是废物一团,可这个渔家子弟却废物利用,拿它写字,就变废为宝了。更奇的是,用常见的墨汁写字,写过了纸就废了;而用此鱼墨斗中的墨汁写字,三月以后字迹自动消失,又成白纸一张,可以继续练字,等于变废为宝。徐大民善于发现发财机缘,回去时就带了一些此种墨汁,决定用它做个无本买卖。
从海边回来后,徐大民就找到惠老丈,说看准了一笔稳赚的生意,只是资金周转不开,想借一百两银子,借期半年。当然不是白借,到期连本带息还银一百二十两。如此高额的利息,惠老丈自然动心,当即答应了。徐大民拿出早已写好的借据,惠老丈就把一百两银子借给了徐大民。
半年的借期转眼到了,徐大民胜券在握,只等惠老丈哭鼻子抹泪自认倒霉。
果然,惠老丈找到了徐大民:“我孙儿准备去参加乡试,请您把借我的钱还我。”
徐大民不动声色笑道:“我正打算还钱付息呢,你把借据拿来吧。”
惠老丈回去拿了借据,当面打开,却是白纸一张!
惠老丈当即傻了眼:“这……”半天说不出话来。
徐大民强压狂喜,故作大度道:“惠家老丈,你是贵人多忘事吧?我前天就把钱还了。回去吧,我也不怪你讹人了!”
惠老丈面红耳赤:“你根本没有还我钱!”
徐大民不急不躁:“那你就拿出借据嘛!”
两个人的争吵,引来了许多街坊邻居围观。有帮惠老丈说话的,说他为人忠厚,不会血口喷人。也有帮徐大民说话的,说索债要有借据,没有借据怎好付钱?
惠老丈纵有天大的冤情,可他拿不出借据,那就只好眼睁睁让徐大民赖账。他捂着脸回去,一个人关了门饮泣。哭到半夜,趁着月黑风高,竟然在徐大民家院门口的树上上了吊……
牛刀小试,大获成功,徐大民心中高兴,便去外边喝酒庆贺,一直到三更天,才跌跌撞撞地回来。
到了自家门口,徐大民一头撞在惠老丈的尸体上,满肚子酒水都化作冷汗冒了出来:这个糟老丈子,白天与我吵架,夜晚在我家门口上吊,无论如何我都难脱干系!
徐大民急得拿拳头砸脑袋,砸了半天,突然想起了一个高人,立刻转身向夜幕中跑去。
这个高人正是程清泉。
程清泉本是县丞,在长子县呼风唤雨,说一不二。被张宝儿罢了官之后,他也没闲着,专门给人出主意。当然,他出的大多是馊主意。不过你还别说,他的生意还真的不错。
前天的时候,徐大民便半夜三更登门来求程清泉了。
徐大民喊开了程清泉家的门,对着程清泉倒头便拜:“程县丞救我!”
深夜来求,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程清泉示意徐大民站起来,给他让了座问道:“何事儿?说来听听。”
徐大民只说惠老丈穷急生赖,大白天拿着空白借据讹人没有得逞,夜晚又以死讹人。现在尸体还吊在自家的院门口,请问程清泉该怎么办?并许诺事成付给程清泉六十两银子。
程清泉“哦”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回去把尸体解下便是。”
徐大民恍然大悟:是啊,是不该任那尸体吊在自家门口的树上。
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徐大民回去唤醒伙计王大柱,二人合力将惠老丈的尸体解下。可尸体解下后又该如何处理?是抬到惠老丈家里,还是扔到城墙外边?徐大民急出一头热汗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再去请教程清泉。
程清泉依旧不紧不慢道:“再把尸体吊到树上!”
徐大民这次学聪明了,接口问道:“吊上去以后再如何?”
程清泉还是漫不经心:“吊上去以后再说。”
见程清泉胸有成竹,徐大民不好再问,只好赶快回去,依旧唤来王大柱,再把惠老丈的尸体重新吊在树上。
顾不上喘口气,徐大民又一次来到程家,气喘吁吁地问:“程县丞,已经照你说的办了。这下一步……”
程清泉稳如泰山:“回去喝四两老酒,蒙头睡觉,待官府的人唤你,你便大呼冤枉。”
徐大民不放心:“这样能行?”
程清泉斩钉截铁道:“依我之言,若是官府判你有罪,我替你坐牢;若是判你死刑,我替你抵命!”
徐大民将信将疑地回到家里,酒是喝了,可哪里睡得着觉?只能忐忑不安地坐到天亮。
天刚放亮,徐大民的院门前就一片喧嚷,惠老丈的孙子把门打得山响。徐大民装聋作哑,不让王大柱开门。直到官府的衙役传唤,徐大民才假装一脸倦意地走出来。
直到仵作勘验后,徐大民这才明白程清泉为何让自己折腾惠老丈的尸体,原来是为了制造两道勒痕,借以误导仵作,转移视线。
一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滔天大祸,被程清泉用一个高招轻松化解,徐大民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自己六十两银子花得值。
惠老丈死了,而且那一笔债务由县丞陈桥一锤定音彻底勾销,徐大民心中欢喜之下,再次去喝酒庆贺。直到夜幕四合,徐大民才蹒跚着走回来,他打算与娘子亲热一夜。
徐大民之前的娘子多年不孕,被他休掉了。如今的娘子是后续的,年轻漂亮,徐大民多在外少在家,娘子难耐寂寞,竟然跟身强力壮的下人王大柱勾搭上了。这几日徐大民为了应对惠老丈的债务,天天守在家里,让那一对野鸳鸯无法偷情,煎熬得嘴角起泡。今日后晌徐大民刚一出门,娘子便把王大柱喊进了卧房。
徐大民美滋滋地回到家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娘子正与王大柱在床上苟合!两个人太过忘情,连徐大民回来都没有发觉。
徐大民心知双拳难抵四手,便转身去院中找家伙。或许是心中窝火,喘息声太重,到底把野鸳鸯给惊醒了。王大柱自知理亏,胡乱穿了衣服,钻出房门越墙而逃。徐大民再进来之时,床上只剩下娘子一人。徐大民举棒便打,娘子尚未来得及喊叫便倒在血泊之中。
徐大民举着木棒满院子寻找王大柱,哪里还找得着?徐大民累得满头大汗,刚要坐下休息一会儿,突然打了个激灵:找不到王大柱可怎么办?大唐的法律他知道,夫君有权捉J杀J,但是必须拿双,否则便以故意杀人论处。徐大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昨日的惠老丈,明明吃了暗亏,却无法拿出证据为辩白。
徐大民自然不会像惠老丈一般吃亏又上吊,他又想起了程清泉,便趁着夜色再次去讨主意。
此时,程清泉正在屋里生闷气呢。
程清泉好不容易从徐大民那里赚了六十两银子,却不小心把银票丢了。好在被一个乡下小子捡到还了回来,也怪自己,拿了银票走人不就行了,偏偏要讹人家四十两银子,结果六十两银子白白打了水漂。
至于张宝儿结案所说的,丢失的银票官府会协同查找,一旦找到会通知自己来领取。那都是骗鬼的话,程清泉心中很明白,这六十两银子肯定回不来了。
程清泉听徐大民讲了事情的经过,心中多少有了些安慰:虽说丢了六十两银子,这回又可以从徐大民身上赚回来了。
程清泉果然是做过县丞的人,漫不经心便又给徐大民支了一招:“你家不是住在西门城墙根儿吗?更深夜静之时,晚上留点心,只要有男人从你门前过,一刀宰了他,和你娘子的尸体放在一起,不就凑成一双了吗?”
徐大民听罢如醍醐灌顶,胸中豁然开朗,这一招绝对能让自己化险为夷。
徐大民转身便走,却被程清泉叫住:“时间紧迫,你不可能三番五次过前来讨教,县令张宝儿可不是好糊弄的,我现在就教你如何应对官府的盘问,免得到时不能自圆其说!”
程清泉不愧是做过县丞的人,三言两语就说得徐大民五体投地,连连称是。
徐大民回到家中,拎根木棒躲在了院门外的暗处,约摸三更天时分,还真等到了一个替死鬼。昏暗的月光下,看准的确是个男人,徐大民突然闪身从大树后面蹿出,当头一棒将其击倒,拖进了自家屋里。尔后,解开那人腰带,弄乱衣裳,作出行J模样……
张宝儿正与陈桥说着前两天徐大民的案子,又有衙役禀告:“县令大人,西门城墙根又出命案了!”
张宝儿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名衙役却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这徐家也不知是否撞了鬼,连出凶案!”
“难道又是徐大民?”张宝儿和陈桥异口同声问道。
“正是!”
张宝儿和陈桥对视了一眼: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张宝儿带着一干公事人等赶来了,徐大民家再次成为命案现场。
现场一片狼藉,徐大民的娘子死在床上,J夫倒毙在床下,满是通J被杀的迹象。张宝儿让仵作和虔婆先对两具尸体进行勘验,自己则让衙役搬来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把那院落当成临时的公堂,对徐大民进行例行讯问:“徐大民,把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命案经过报案时已经说过了,可张宝儿要问,徐大民只好再重复一遍:“昨天傍黑的时候,我从外边喝酒回来,听见屋里响动异常,我家娘子与与J夫在床上苟合,****之声不绝于耳。我愤怒不已,就从院角找来一根木棒,然后用脚跺门。跺了半天,开门的正是那衣衫不整的J夫,小人当头一捧将他击倒,又扑向床边打死了那个贱人。打死二人尤不解恨,再用木棒捣烂了那J夫的命根子……”
这时屋内勘验已毕。虔婆报告:徐大民娘子的伤在头顶,颅骨几近粉碎,且昨天确曾红杏出墙,与男人有过苟合。
接着仵作报告:那男人伤在脑门,与徐大民所诉吻合;只是命根子已毁,昨天是否与女人有过苟合却不得而知。
“不过……”仵作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据我推测,J夫应该和徐大民的老婆有过**之事,且被徐大民看见。不然徐大民为何如此恨J夫的命根子,必要毁掉而后快呢?”
张宝儿看着徐大民,忽然觉察出一些怪异。按照仵作、虔婆的勘验结果,此案目前有利于徐大民,捉J杀双合情合法,徐大民的头上为何会冒虚汗呢?
张宝儿接着讯问道:“徐大民,依你所说,命案发生在昨天的傍晚,可你为何等到天明才去报案?”
“我昨日喝多了,又是第一次杀人,且连伤二命,累坏了也吓坏了,故而丢下木棒我也倒下了,直到天明时才醒来。”
徐大民的回答没有什么破绽,张宝儿也不纠缠,继续问:“你不是有个伙计王大柱吗,案发时他在哪里?”
徐大民叹口气道:“我近日打算出门,怕他和我老婆孤男寡女的惹出是非,已经把他辞退了。都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然的话也许不会生出这场命案来。”
虽然没有什么疑点可问了,但张宝儿还是觉得此案有些蹊跷,他决定先去看看现场吧。
张宝儿与陈桥来到徐大民的卧房。
张宝儿扫了一眼两个死者,突然一边后退一边惊呼道:“快来人!”
有两名捕快应声跑过来。
张宝儿命令其中一人:“你速去将县衙原来的县丞程清泉带到现场!”
“你附耳过来,速速去打听一件事情!”张宝儿又对另一个吩咐道。
“县令大人,这是怎么回事?”陈桥不知张宝儿为何是这副模样。
张宝儿恨声道:“差点就让这徐大民这厮蒙混过去了!”
“哦?县令大人,此话怎讲?”陈桥奇怪地问道。
张宝儿苦笑道“陈县丞,你有所不知,我去县学拜访教谕的时候,见过这个死者,刚被仵作擦洗了面孔,我认出来了,他是一个食宿都在县学的廪生。县学对廪生管理严格,而这个廪生据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子,怎么会在傍晚跑出来与人通J呢?况且这廪生才十七八岁,而徐大民的娘子已经三十有余,年龄上如此不般配,怎么能勾扯到一起?”
听了张宝儿的话,陈桥瞪大了眼睛。
不一会,去县学的衙役很快回来了,还带回了几个学子。
几个学子作证:昨日白天到夜晚二更天之前,这个廪生都没有离开过县学。二更天以后,有个同窗突然腹痛,这廪生说自己家中有药,便自告奋勇回家去取,结果一去不返。
所谓的“J夫”竟然是死于非命!张宝儿震怒异常,拍案喝道:“徐大民,你可是亲眼看见你娘子与那年轻人行J吗?”
徐大民言之凿凿:“正是。若不是亲眼所见,小人怎肯故意制造丑闻把绿帽子戴在头上?又怎么会捉J拿双?”
张宝儿突然冷笑一声:“好一个捉J拿双!我告诉你,你娘子昨天确曾与男人苟合,可采花之徒却非这个年轻人!他是县学的廪生,昨天傍晚根本没有离开县学,怎么与你娘子苟合?倒是他二更天后出来,三更左右走到这里,被你一棒击倒,拖进屋里冒充J夫!为了扰乱视线,你才故意把他的命根子捣毁!事实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徐大民没想到自己随便击倒之人是个县学的廪生,更没想到县学的学子过来作证了。他张口结舌,嗫嚅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衙役喝声“从实招来”,如狼似虎,声震屋瓦,把徐大民吓软了身子:“我招,我招!昨夜娘子与人通J是真,只是因为走脱了J夫王大柱,自己杀J不成双,才使了移花接木的手段,找了一个替死鬼。”
张宝儿马上派人去捉拿王大柱对证。
张宝儿对徐大民冷声道:“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心毒手狠,我会让你后悔终生的!”
徐大民大叫冤枉:“我本是生意人,如何能想出这样的主意?都是程清泉出的高招啊!”
“程清泉出的高招?”张宝儿冷笑一声:“好一个程清泉!”
不一会,程清泉被捕快带了过来。
张宝儿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程清泉,你给徐大民出了什么高招,如实讲来!”
程清泉知道这里发生了命案,猜出徐大民露出了破绽。他打量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徐大民,估计把什么都招了。既然徐大民都招了,自己又何必去受皮R之苦?于是,程清泉一股脑儿将自己知道的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听了二人的交待,陈桥这才知道自己前天审惠老丈一案时,被这二人给捉弄了,他异常愤怒地指着程清泉,好半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张宝儿强压怒火道:“程清泉,你曾经做过县丞,竟然知法犯法,我现在也不对你行杖刑了,你且去到时命案现场看看,便会明白自己有何报应了!”
说话间,王大柱也被带来,他老老实实承认前天夜里帮徐大民折腾了惠老丈的尸体,昨天傍晚与徐大民的娘子发生了J情。
张宝儿挥挥手道:“胁从不问,施以杖刑以示惩罚。”
再说程清泉去徐大民的卧房,看到了那具男尸,立刻放声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狠狠抽自己的嘴巴,连嘴中溢出了鲜血都不知道。
程清泉这会是发自内心地悲伤:那死于无辜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独子!
其实,张宝儿刚才便已认出那廪生是程清泉的儿子,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会死在这里。直到县学的学子赶来后,徐大民“咬”出了程清泉,他才在心中感叹天道巧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望着程清泉悲伤的模样,陈桥不禁感慨道:“两起祸事,均源自那张无字借据。徐大民因恶意昧财,间接害死了惠老丈。又因发现J情打死娘子,李代桃僵株连无辜,他自己肯定是死罪。也就是说,一张无字借据,害了四条性命!”
张宝儿听罢点点头,随即宣布了判决结果:将徐大民就地正法,以慰冤魂。至于程清泉,上天让其晚年丧子!但是上天虽有报应,人间法绳难减,判处三千里流刑!
如此判决,大家拍手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