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宝儿站在车阵内向敌军营中看去,只见契丹人在距车阵五百米之外,延绵数里立下了上千顶毡帐。张宝儿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谁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小主人,李楷洛将军与李思经将军求见!”华叔悄悄道。
“李楷洛、李思经?”张宝儿诧异地问道:“难道那些败兵还没有渡河完毕?”
“渡河完毕了,不过他们二人带了几百人,将铁索砍断了,死活也不肯离去。”
张宝儿也不置可否,对华叔吩咐道:“让他们进入方阵内,给他们安排个地方,但不允许他们乱走动。”
傍晚时分,薛讷与王海宾找到张宝儿。
“二位不好好休息,这么晚找还来找我?”张宝儿疑惑地望着二人。
薛讷叹了口气道:“睡不着呀,正好王都尉找我说事,我越发心里没底,便带着他找你来了。”
“王都尉,不知你找我何事?”张宝儿又看向王海宾。
“我是来提醒定国公一声,小心他们晚上来摸营。”王海宾忧心忡忡道。
“多谢王都尉,他们不会来的!”张宝儿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定国公这么自信?你怎么就知道他们一定不会来摸营?”王海宾问道。
“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顾不上来摸营。”张宝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王海宾更加不解了。
“当然了,他们要防备我们去摸营,哪有工夫来摸我们的营?”
“啊?”王海宾傻了:“定国公这里只有这么一点人,自保都很难,如何去摸营?”
“他们的营盘那么大,我们当然无法摸营,可是却可以去骚扰他们,让他犹如惊弓之鸟无法安然入睡。如此以来,他们就不可能来摸营了。”
王海宾这才明白刚才张宝儿为什么会露出古怪地笑容,他恍然大悟道:“定国公,你这是先下手为强!”
张宝儿笑了笑:“正有此意。”
当夜,契丹与奚族联军果然没有来偷营,相反,张宝儿将潞州团练分为了三组,一晚上没有停歇地进行骚扰。
王海宾对薛讷苦笑道:“定国公可真能折腾,人喊马嘶,锣鼓震天,还有响箭。大都督,难道定国公能未卜先知,竟然带着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家什?”
薛讷不语,似在思考着什么。
清晨的时候,圆阵内的辅助兵已经开始做饭。王海宾转了一圈回来,对薛讷惊奇道:“大都督,你猜他们给士兵吃的是什么?”
“难道不是自带的麦饭?”薛讷问道。
唐军士兵出征都是自带三日份干粮,到了军营之后干粮由军队发放,但也由士兵自己随身携带,一般都是将麦子炒熟了装在干粮袋中,故而也称作麦饭。
王海宾摇摇头:“他们是现蒸的蒸饼,热乎乎的。还有米汤,酱肉,最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一人还有一个鸡蛋。”
说到这里,王海宾百思不得其解道:“大都督,你说他们颠簸这么远,是如何将鸡蛋带来的?”
薛讷叹了口气道:“定国公对这些潞州团练还真是舍得花钱呀,走,我们看看去。”
张宝儿正在吃饭,见了薛讷与王海宾,不由笑道:“怎么样,老薛,我们的早饭还吃的可口吗?”
薛讷道:“还没顾上吃呢!”
“那就一起吃!”张宝儿指了指身边道。
薛讷与王海宾坐好后,早有军士为他们送上了一份早餐。
王海宾忍不住问道:“定国公,这鸡蛋最易破了,你是怎么把它运来的?”
张宝儿笑道:“你以为我是神仙,能把新鲜鸡蛋运到这里来,这是用盐腌制的咸蛋,不信你尝尝,味道很不错的?”
王海宾一尝,果真是咸蛋,忙不迭道:“味道还真不错!”
说到这里,王海宾有感而发道:“定国公,要我说呀,这些兵跟了你,可真是享了福了。不仅装备是最好的,而且吃穿住行,定国公都考虑的无微不至!”
张宝儿摇头道:“其实我做的还不够,他们都是拿着性命陪我张宝儿九死一生,我怎么会亏待他们呢?若不是时间仓促,我还会把条件创造的更好一些。”
薛讷与王海宾对视了一眼,不再说话。
“赶紧吃!吃完了还有好戏看呢!”张宝儿三口两口把手中的蒸馏吃完道。
“定国公,你说契丹人今日会发起进攻吗?”王海宾轻声问道。
“什么叫会吗?他们肯定会发起进攻!”张宝儿起身道。
“那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防守呀!我总不能用这八百人与他们对攻?”
王海宾顿时哑口无言了,张宝儿说的没错,他们现在除了全力防守,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只是仅凭这点人,他们能防得住吗?王海宾没有问,他也不敢问。
当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契丹与奚族联军的骑兵发起了攻击。当然,一开始是试探性的攻击。
敌人的骑兵从四面八方向车阵快速冲击而来,而张宝儿却不为所动,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王海宾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在一旁催促道:“定国公,你怎么不发弩箭,敌人已经冲到二百步的距离了。”
张宝儿笑嘻嘻道:“就这点人,不值得我用弩箭!你就瞧好!”
王海宾还要说什么,薛讷在一旁道:“车弩在敌军阵型密集时使用效果最佳,你看此次敌军骑兵从三个方向同时攻来,也就三千来人,队形分散,不宜使用弩箭。”
张宝儿点头道:“还是薛帅看的准呀!王都尉,你知道吗,这一支弩箭射出去就是十两银子,若杀伤不多,就不值了,我可不想做如此亏本生意呀。”
说话间,契丹骑兵已至百步左右。
阵中有人发令:“射!”
只见阵内的潞州团练兵围着大车一圈,朝着阵外的骑兵举弓射去,仅仅三轮,敌人骑兵便倒下去一半。
王海宾忍不住喝彩道:“想不到定国公的骑兵下了马,箭术也如此了得。”
张宝儿听了王海宾的话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对传令兵道:“传我命令,撤下一半人去,剩余的人继续射杀敌军骑兵。”
“是!”发令兵立即传达旗语命令。
王海宾很是好奇,他正要发问,薛讷在一旁笑道:“定国公,你隐藏实力,可是为了让对方采用添油战术?”
“知我者老薛也!”张宝儿竖起大拇指道:“他们既然是试探,我当然不会让他们试出我们的虚实。”
一半人撤下去后,阵内射出的箭稀疏了不少,但准头却依旧。尽管一些骑兵冲到了离车阵二十步的地方,但只剩下了百十人,已经没有了冲击力。
一阵牛角号响过之后,那些剩余的骑兵仓皇转身向本阵飞快而去。阵内也不再放箭,而是任由他们逃走。
“走,我们休息一会!马上会有更大的一波攻击了!”
说罢,张宝儿向阵心走去,薛讷与王海宾紧跟在他的身后。
一些辅助兵正在往弩弓上装箭,王海宾见了奇怪道:“这弩还有箭匣?”
“莫非这是连弩?”薛讷猜测道。
张宝儿点头道:“正是连弩,可惜一次只能发六箭。”
“难怪你会准备这么些辅助兵,若没有了他们,单是装弩箭就要耗费不少功夫!”
王海宾见一些辅助兵正往白蜡杆上装着什么,不解地问道:“定国公,他们在做什么?”
“做投枪!将枪头安装在白蜡杆上固定好,就成投枪了。”张宝儿补充道:“骑兵进入车阵三十步以内,这投枪比弓箭效果要好的多。”
当初潞州团练与李思敬的府兵比试,薛讷与王海宾很是奇怪,他怎么会随军带着如此多的白蜡杆,现在他们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做投枪用的。
午时刚过,契丹与奚族骑兵漫山遍野向车阵发起了攻击,大概在一万人左右。此次,张宝儿毫不客气,三十辆弩车全部开始发射弩箭。由于契丹骑兵的队形密集了许多,弩箭的威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每一支巨箭都能收获数条生命。
与此同时,弩车的弱点也暴露出来了,每射出一箭之后再用绞盘上箭,需要耗时很多。尽管潞州团练的的箭法精准,但架不住人多,契奚联军的骑兵速度很快,乘着空档很快便冲到了百步之内。
不过,潞州团练似乎并不慌乱,他们放下了强弓,开始用连弩进行射击,由于每只连弩可以连发六箭,箭雨十分密集,骑兵顿时倒下一片。当骑兵进入三十步之内,一支支投枪又准确地射向对方。
王海宾在阵内算是大开眼界了,原来仗还可以这样打,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一向强悍无比的契丹人,此刻竟然成了被肆意杀戮的羔羊。此时,一个景象在他脑中闪现出来:飞蛾投火。
当契丹人的牛角号再次响起的时候,如潮水一般冲击的骑兵再一次狼狈撤回,不过退潮时的人数,比进攻时少了近一半。
车阵周围到处都是死伤契奚联军的骑兵,前后两次进攻让契奚联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始终没有突破车阵,潞州团练几乎没有任何损失。
张宝儿松了一口气道:“看来,今天的进攻至此为止了,可以通知他们收尸了。”
契奚联军果然没有再发动进攻,在潞州团练派人通知后,他们安排士兵前来收殓了尸体。
黄昏最后的红霞落在满身疮伤一望无际的草地上,车阵后方的小滦河河水发出“哗哗”地响声,摄入人耳。潞州团练的车阵依然如故,尽管契丹人扎营的阵势比起车阵来要大了许多,可从那些打扫战场的契丹士兵的脸上,明显可以看出疲惫与无奈,他们的气势已大不如昨日了。
王海宾满脸兴奋道:“定国公,今夜还要骚扰他们吗?”
“当然!”张宝儿又神秘兮兮道:“不过今晚还有好戏上场!”
“定国公,你不会是要偷营?”王海宾张大了嘴巴。
“有什么问题吗?”张宝儿反问道。
“潞州团练就这么点人,还敢去偷营?”
张宝儿笑道:“这就对了,连你都认为不可能,那契丹人就更想不到了,这就叫出其不意。”
王海宾还要说什么,张宝儿却道:“你还是先睡觉,就算偷袭也要到寅时了。”
王海宾哪能睡得着,这一夜潞州团练依然是敲锣打鼓放响箭,不停地折腾着契丹人的营地。终于到了寅时了,王海宾听见车阵内有了动静,赶忙爬起来,向外走去。
走出帐外,王海宾发现薛讷早已站在一旁观望了。王海宾正要上前去,却被薛讷一把拉住。王海宾也意识到了,此时不是他说话的时候,便静静地站在薛讷身旁看着眼前的一幕。
张宝儿亲率五百人准备去偷营,胆子真够大的,五百人就敢去袭营,要知道对方可有好几万人呢。
借着暗淡的星光,王海宾发现了一点端倪,包括张宝儿在内,这些人都换上了契丹人的衣服。
他心中一动,似乎有些明白了张宝儿的心思。
原来,张宝儿并不是想用自己区区五百人去与契丹人厮杀,他的目的是混入敌人营中,通过造成被袭击的假象,引起契丹联军的惊恐,让他们因混乱而自相残杀。
可以试想一下,在夜深人静之际,突然人喊马嘶,被惊醒的契丹人与奚族人跑出帐篷来,想看看咋回事儿。
看到啥了?
看到自己人对砍,在黑暗中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数万自己人自己杀起来那根本停不下来,搞不好就会炸营了!
张宝儿带人出发了,王海宾与薛讷目送着他们离去,他们二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过了好一会,依然没有动静,王海宾忍不住问道:“大都督,怎么还没有开始,不会被契丹人发现了?”
薛讷也是一脸担忧,他看了看已经渐渐有些鱼肚白的天空,摇摇头道:“肯定没有被发现,不然契丹人的营地不会如此安静。”
薛讷的话音刚落,契丹人的营地里便传来了喊杀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定国公开始行动了!”王海宾激动道。
二人伸长脖子向前张望,可天还没有亮,什么也看不清。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张宝儿带着人回来了。
“定国公,怎么样!”王海宾急切地问道。
张宝儿满脸洋溢着笑容:“成功了,你听他们还在自相残杀呢。”
薛讷眼尖,他发现回来的人好像明显比去的时候少了一些,于是担忧地问道:“损失很大?”
“有十来个人受了伤,不过问题不大。”张宝儿轻松道。
“那怎么少了这么些人?”薛讷追问道。
“他们有别的任务!”
“别的任务?”王海宾追问道:“定国公,是什么任务?”
“天机不可泄漏!”张宝儿留下一句话便钻进了自己的帐篷:“我可要眯一会了!”
……
李失活与李大酺并肩站在狼藉一片的大营内,二人的脸铁青。两天的进攻下来,不仅没有任何收获,反而损失了近万人。要知道此次契奚联军总共也就三万多人,就是这三万人,打得六万唐军大败。可现在,却对区区千人无计可施。特别是昨夜敌人的偷袭,竟然使得契奚联军自相残杀起来,一夜之间损失无数。
本来,李失活的心中是希望唐军能够胜利的,一了自己多年的夙愿。可如今唐军真的获胜了,他却心有不甘。
若唐军是真刀真枪打败了自己,自己保准是心服口服,可他连对方的面都没见着,着实太让人窝火了。
李大酺沉着脸问道:“契丹王,我们该怎么办?”
李失活恶狠狠道:“还能怎么办?若就这样回去,我们俩以后还有什么颜面?
强攻,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车阵攻下。”
李大酺点点头。
……
张宝儿看着车阵前的契丹骑兵正在进行进行兵力集结,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今日,契丹人没有向昨日那样把骑兵摆在三个方向,而是摆在了两个方向。正面有一万三千人左右,左翼有八千人左右,而车阵的右翼却一兵一卒也没有。
薛讷与王海宾也看出了其中有些门道,王海宾忧虑地问道:“定国公,他们难道是准备从正面与左翼同时发起进攻吗?”
张宝儿摇摇头道:“不可能,他们是想以正面牵制,从左翼发起进攻。”
王海宾问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了,看来这个李失活是找到我们的要害了。”张宝儿苦笑道。
“此话怎讲?”
“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便是有弩车,弓箭也充足,而劣势呢?就是兵力过少。相反,契丹人最大的优势是兵力充足,机动速度快,但他们现在最怕的便是我们的弩车。我这次来一共只带了三十辆弩车,由于正面容易被攻击,我布置了一半的弩车在正面,在左翼、右翼与后面各布置了五辆。如今契丹人在正面牵制住我大部分的弩车,而从左翼发起进攻,等于是我们只有五辆弩车对付契丹骑兵的冲锋。若契丹骑兵进行波次冲锋,弩车肯定来不及上弩。这样一来,弩车对骑兵的威胁就降至最低了。”
王海宾建议道:“既是如此,那干脆将右翼与后侧的弩车调过来左翼防守。”
“你以为弩车是骑兵,说调就立刻能调过来!再说了,你看看那里!”张宝儿指着契丹军用树干搭起的简易瞭望楼道:“我们只要一动,他们就看的一清二楚,若契丹骑兵再快速机动到我右翼与后侧,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薛讷担忧地问道:“如今之计该如何是好。”
张宝儿坦然道:“先尽力防守,到了最后若不行,只有与契丹人硬拼骑兵了。”
“硬拼?如何个硬拼法?”
“现在我手头只有七百人,两百人留在正面防守,两百人出击插入契丹人正面与左翼之间,切断他们的联系,剩余的三百人直接向侧翼的契丹骑兵主动发起进攻。”
“三百人向数千人发起进攻?这与自杀又有何异?”薛讷大惊道。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王海宾面上阴晴不定,他突然问道:“定国公,二百人能切断契丹人正面与左翼的联系吗?若是契丹人攻破了防线,两边夹击,那岂不是……”
“攻破那是迟早的事情,他们不可能阻挡住正面契丹骑兵的救援,只是能是迟滞他们的速度,为我们骑兵的进攻争取时间。”
“那他们最后恐怕一个也剩不下了!”
张宝儿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那些严阵以待的潞州团练,摇摇头道:“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若不这样,我们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沉吟了好一会,王海宾毅然道:“定国公,让我去阻击正面的骑兵!”
“啊?”张宝儿没想到王海宾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手下还有一千人,虽然不如潞州团练精锐,但我们有一腔热血,有必死之心,我保证最大限度迟滞他们的时间,还是让那两百人去攻击左翼之敌!”
“太好了,若加上这两百人,我完全有把握将左翼的契丹骑兵全部消灭。”张宝儿拍手道,可又有些不忍道:“王都尉,你要知道,这一去可是九死一生!”
王海宾悲愤道:“六万大军没有与敌人血战便一溃千里,我心有不甘呀!本来这一仗我们已经一败涂地了,可定国公你生生就扭转了局面,我也是大唐军人,现在有了机会上阵与敌厮杀,一血前耻,就算死在战场上我也心甘情愿。”
张宝儿听罢动容不已,他向王海宾施礼道:“王都尉,张宝儿在这里谢过了。若你遭遇不测,若我还能活着回去,你的家人就交给我张宝儿!”
“我手下还有八百人,我也算一个!”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一旁响起。
“你?”张宝儿回头一看,正是蓬头垢面的李思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