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昭扶了扶耳畔的素簪,垂落花穗映衬深瞳,在一番静思后,她换了副温和模样,轻快娇俏道:“皆是手巧心细的活儿,可容不得半点马虎,今后姑且安心交由你们了。”
听见此话,低头众人纷面带喜色。
她趁热打铁:“我这一月虽暂住偏殿,但你们尽心服侍,我定会向太后好好说上一番。”
一提“暂住”二字,所有人瞬间偷抬目光望向坐在上位的沈淑昭,那般温柔音貌下拥有无法掩饰的强势,这番自信竟让人觉得有何不可?
沈淑昭平静地接受打量,是的,即便出身稍差,她也要让他们觉得有何不可。
众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心里,长姐是铁定入选的,只是太后到底要不要二小姐和三小姐,这也说不定。
听这口气,看来太后私底下是另有一番打算了?
他们不由得打心眼里决心要更加伺候好眼前这位主子,若是在太后那儿多说说她些好话,说不定会让太后更满意呢?
于是王献躬身回禀:“奴婢等定会伺候好二小姐,把所有吩咐全数做好,让二小姐如身处本府。”
沈淑昭满意颔首,看来自己说的这番话是有用的。
“太后今日有何安排?”
“回二小姐,接下来是在永寿殿用膳。今日入宫一路劳惫,天色渐晚,又是晚膳在即,不如在面见太后前,先去沐浴以洗去满身疲倦吧。”
看来他已经全然进入了状态。
沈淑昭闻后,只是微微侧身,瞥了一眼窗外的黄昏天色。
外面已然残阳如血,金色的万丈光芒正逐渐被屋檐边角所吞没,眼睛一时被余晖刺得恍惚。
原来不知不觉中竟到了这时候。
天上祥云如金凤凰般盘旋在远处沧水宫上方,堪称有凤来仪,美轮美奂的宫阙如镀上了一层烧红金麟,粼粼光泽。
当她看到熟悉的凤角檐时,突然揪心了一下。
那里,曾经是她住了多年之处。
长廊上的每一个转角,每一间阁楼,对独自走过来的她来说都是那么无比的熟悉。
入宫一载,所有辗转难眠的时刻,她都披着大氅站于寝殿门口,抚着阑干孤独遥望远方。触目晚霞漫无边际,烧得分外凄美。那时,她曾多么渴望能有个人值得自己站着彻夜等待。
可惜皇帝非她良人。
而她也并不愿为他等待。
若当初没有太后突然召令入宫,她大概会过上另一番人生罢,那时将会有一个怎样的人能被她所爱?亦或是……依旧寻不见毕生所爱,仍然每日彷徨,孤身一人来世,再孤身一人离去?
这个念头伴随着她入住沧水宫开始,从春夏到秋冬,从盛权到封宫,从生再到死,也仍然是无解之问。
而现今,她重新回来,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不,或者说所有的东西都回到了过去,唯有她背负着沉痛过去,与生死未卜的现在,回到原地重头开始。
依然谁也不能依靠。
依然是一个人。
沈淑昭有些发怔,过了片刻,她缓了过来,掩着泛酸轻声道:“也好,去更衣罢。”
王献赶紧上前虚扶住她,“二小姐往外便是。”
宫女领着她往门外走,刚刚踏上榆木长廊,宫女惠庄转头对着门口侯着的其他婢女命道:“二小姐要沐浴,赶快准备。”
这些普通婢子听到后,马上跑去寻了换洗的衣物与香薰物。
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几个宫女将她引入沐浴的雅间,那是西房的最后一间屋子。
一推开纯香木门,就会看到日出东方的屏风横于面前,背后便是一个宽敞温池。
进入了衣间,宫女开始为她宽衣解带。
接着她们又从外面端来了嫣红花瓣与名贵中药来,熟练地放进温热的浴池中。
过了不久,待沐浴毕,又带着她回到衣间,手捧几件漂亮衣裳与一些首饰,让面前的这位主子挑选,上头所有东西皆是沈府老夫人特意吩咐带进来的。
沈淑昭随手一指,择了件面料素净又不失大气的栀子色绣花月光裙,毕竟老人家就喜欢穿着稳重的年人。
今夜想必皇上不会和她们见那么早,再加之太后近日来在宫中的大兴朴素之举,于是她索性去迎了太后喜好,连珠花都挑得简单起来。
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隆重,是对太后的敬重;
第二次见面时穿的素雅,是在表达对太后政措的支持。
宫女开始为她梳妆,她不经意抬起头,发现对面墙上的极高处挂着很多副书法字,以及一张白百花丹青图,顿被吸引注意。
她阖上眼看,瞧见那字体温润如玉,又字字刚劲,既有江南柔情的细雨之感,又有暴风雷雨的狂作,好似躺在杨贵妃榻上绝代佳人的云鬓散乱,也似骑着战马无畏奔跑的勇女木兰坚毅侧脸。
温柔与刚强并存,婉约美中透着大气之凤。
这些字下笔的力度与清莲阁门上挂着的牌匾很像,几乎可以结论是一个人写的。
她对之强烈好奇,“此笔迹可是出自哪位高人名师之手?”
旁边为她绾发的惠庄听到后笑了笑,“这可并非出自大家之手。”
听后她更疑惑,惠庄拿出锦红缎盒子里的束带为她绾上,回道:“其实是坤仪长公主多年前留下的。”
惠庄的每个字,说得轻慢,却好似轻羽落在了心间,让她的心被触动。
坤仪长公主?
好似想起了,原是她……
沈淑昭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着这些字出了神,眼前依稀忆起了此人的模糊模样。
前世里她是几乎没近处见过她,她们唯一的相遇仅是在长公主出嫁之时。
那年她入宫不久,长公主出嫁轰动洛阳城。
人们纷聚在京都中心的大道边上,却因着街上禁军要求,只得又转回屋子里,但又爬上了楼台和屋顶,就为了求得看一眼皇家嫁女的大场面——不,更是为了看天下第一美人之容颜。
十里红妆,白马结伴,天子亲送,其马车和仪仗队皆超过了一般长公主的嫁亲规格,如此风光,可见太后对这亲女的厚爱。
车队出宫前,天子站在高台上,一旁黄门侍郎当众念出圣旨,宣破例册封长公主为大长公主。
那时她只是一介妃子,按规矩是站在皇后身后的。
她看到身着嫁衣的长公主坐于舆内红色帐帷里,光是惊鹄髻上的二十八支步摇和额前贴的细金羽毛华胜,皆令人望而感慨皇家气派。
只可惜瞧不见里面佳人的真颜。
沈淑昭在远处一直看着长公主,不由得发出感慨,世间有谁在出嫁之际有这样的荣宠,一生都可无憾此时也。
公主马车开始启程,帝后走至高台处对其目送,下台众妃相继跪送,沈淑昭也跟着跪下。
当仪队的第一乘马车开始经过她前面时,她想要看清公主模样的念头更强烈,是否比艳冠京城的长姐更美?若真如此,那该何其庆幸那是一位帝姬而非宫妃!
众人皆低头之时,唯她偷偷抬了目光,那马车走得很慢,当长公主的白马马车经过时,她才终于第一次看清了坐于层层薄透嫣红帐帷之人,随后,她身子在流动的时间中僵直住了。
被六匹白马牵着的马车上,那长公主戴着面纱端坐于内,只露出了远山黛眉下的一双桃花眸,她额间一点朱砂,好似胜过漫天皑皑白雪里的红梅。
只这一望,迅速在沈淑昭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长公主望向周围跪拜着的万千命妇的目光,随马车经过而顺其自然地落到了她身上。
马车上的长公主虽有一头齐腰的青丝,却从眉目间透出比一般女子更英气之韵,为她的美增添别有风情,有别于美为娇媚的女子。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居高临下又不忍触碰的美。
四目相对。
沈淑昭愣了一下,心下顿时慌乱。马上她很快发现——与此同时这位高贵无比的天女似乎也在打量自己。
她赶紧低下了头,仅仅只是被她注视着,就足以让自己羞得慌忙错开了视线。
比起这个,偷看知事居然被看到了,这般不敬怕是会惹恼了皇上。
但……她回想起刚才那一幕,长公主望向四方的眼神,为何竟有一丝悲悯?
这般大喜之日,长公主却一路颦蹙地看所有向她贺喜与表达敬意之人,这是为何?
声势浩大的仗队越走越远,沈淑昭和所有后妃终于起了身子。
她一人望着那抹鲜明的正红色消失在宫门,久不能释怀。
那时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世人诚不欺我!
如今重生之后,回到长乐宫的她看见长公主留下来的字,又忆起了前世里容貌,左不过多了一个想法:人美,字也仙。
一旁宫女看着陷入沉思的沈淑昭十分疑惑,最终,绿蓉忍不住道:“二小姐?”
沈淑昭回过神来,立刻掩着失神顺势道:“既是长公主的字……那为何要挂在这里?”
“听长乐宫老人说上面皆乃长公主练笔之物,不足为重,其实太后殿中哪里都挂着她的字呢。”惠庄道。
沈淑昭点点头,身旁的宫女已经开始为她描妆了,她也不再多问。
但绿蓉倒是说起了长公主的事,听上去她似对这位长公主十分倾佩。
“长公主乃太后长女,传闻当年太后生她时可费了不少周折,所以甚是疼爱,只要一和太后提起她呀,太后眼睛就总是弯着的!”
绿蓉笑眯眯说着,她身边的惠庄却暗自瞟了她一眼,带着说不清的情绪。
沈淑昭听完绿蓉的话,在心里自己算了一算,只要下月太后生辰宴一过,就是长公主出嫁的时候了。
于是她随口接道:“下月便是长公主的大喜之日,太后怕是会更加高兴。”
此话一出,顿时让这几个宫女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狐疑地看向她,皆愣住不说话。
她十分不解,“怎么了?”
绿蓉眨着眼睛望着一脸不明就里的她,“长公主她——并未有婚约呀!”
“什么?”
她一诧,天子皇姐的喜事理应是早早定好的了!更何况那日如此盛大壮观的排场,怎会没有昭告?
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对劲,她感到不安,这是她前世未曾遇到过的事情,而且太后对此事总是避而不谈,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匆忙握住绿蓉,迫切问:“此话当真?”
绿蓉险些被二小姐失态所吓到,她不明白连太后宫里的人都不知道的事,二小姐究竟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想了想,认真且肯定道:“奴婢确信,在伺候太后时奴婢从未听说下月就是什么长公主的喜事,娘娘前些日子还说愁公主姻事,想寻个真的配得上的好驸马呢!”
沈淑昭松开手,忽觉眼前一阵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