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撵轿止步于众人十步之前,坐在上头的,是一个满头珠翠的女子。豪阔遮顶挡去了酷夏炎日,却未挡住主人气场的丝毫。
帷帘后的她昂首打量跪拜的所有人,丹凤眸,寿阳妆,花钿在日光下映出光耀。
而后边坐于另一舆座上的人,好似是她的好姐妹,那妃子亦是容貌不俗,只不过多了几分温婉,宛若与世无争。
“本宫怎说这般眼熟?”傲慢女人瞥了一眼最首之人,“原来是令嫔妹妹。今日晨省散后妹妹又来了一趟,太后该很欢喜你这份孝心罢?”
她是熙妃,是一个与皇后党派分明的人,同时也是最受宠的妃子之一,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姐姐说笑了,其实嫔妾并未再来一趟,反倒是返途时遇见了太后的侄女,一路尽兴闲聊,这才刚走至此处。”
“哦?”熙妃终于把目光投往其余人身上,若令嫔不提,她压根不会去留意她们一眼。
这看一眼不打紧,堂堂沈家嫡长女怎会让人一眼就忽略过去?
就在她从头到尾打量着长姐时,眼神逐渐变得阴沉,而对面的人除令嫔外,皆感到背后渗出一丝丝寒意。
熙妃是谁?若将萧皇后比作华贵、清高与目中无人的牡丹,那她就是火烈带刺、不安约束的玫瑰,皇后有的端雅她没有,同样她有的大胆皇后亦没有。
基本上谁被这两人盯上,那她往后在后宫的日子可谓生不如死。
沈淑昭对自己的前世一时感慨万千,初入宫闱就是这副阵营鲜明的情形,而自己又高调当了一宫主位,想要不被陷害实在是难上加难。
熙妃死盯着长姐,神情好似中宫看待想要夺取天子欢心的妃子一样。
同时她身后的贤妃开口道:“原来这位美人就是太后侄女?早些时候就听闻艳冠京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说的,好像沈淑昭和三妹就不是太后侄女一样。
但沈淑昭早就对她们的手段深谙于心,所以也没放心上,而对三妹就不同了,她低着头,面上既有面对妃子气场的惶恐,也有对长姐的隐隐不服气。
沈淑昭其实根本不期望这个三妹会不多想,只希望她能一直保持沉默无言就足够了。
毕竟比起这些女人而言,她还太嫩了点。
贤妃望着美人道:“实在美得很,比当年的李柔嫔还要更甚,沈太师实在有福气。”
熙妃听到后,马上冷冰冰道:“提那个女人作什么?晦气。”
“唉,那么些年过去了,本宫想起还仍有些唏嘘。当年巫蛊之乱,姐姐你还险些被那人连累,实在是好险……不过不提也罢,容貌再好又如何,陛下最终公正待事,赐下鸩酒了断残生。”
贤妃轻摇着扇子,好似完全无视着在场的沈家小姐们,“本宫十五岁嫁入太子府,那个年纪只一心想着侍奉皇上和太后,不曾想柔嫔在相似的年纪走了错路,甚为可惜。”
听到这句话,十七岁的长姐脸一黑。初进宫那晚太后就和她说了,不要锋芒毕露,但她现在却已被迫处于浪尖之上。
沈淑昭摇了摇头,长姐全然没有来到了皇宫的意识,不过她可不能让她这么快就倒下,要不然自己辛苦的一切就会付诸东流。
当上妃子的,必须是长姐。
自己只需一直待在太后身边为自己求到最好的前程,险中求稳,人生中做到笑到最后就足够了。
熙妃瞟了一眼低头显得无助的长姐,打心眼里感到不舒服,“妹妹说得对,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没有得好。”
贤妃笑了笑,望令嫔言:“今日本宫本是和熙妃一同去百景园,后来她嫌腻味儿,本宫才想带她去沁心园的芙蓉轩。听闻太后新植了些芙蓉不错,难得巧遇令嫔妹妹,不如一同过去赏赏?”
令嫔莞尔,因着她与熙妃身份对立,正欲婉拒时,熙妃突然冷不丁道:“那便把沈小姐也带上罢,此乃太后亲手植的花,怎能不让她欣赏?”
长姐诚惶诚恐推辞:“民女哪敢与两位娘娘赏花?娘娘实在太抬举民女了。”
熙妃望着通往沁心园的直巷尽头,“沈小姐莫非不情愿与本宫共行?”
这下可好,不去是得罪,去了更是不知会受何气,若非长姐一直低头,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恐怕就会被人发现了。
“回禀娘娘,”沈淑昭这时出面道,“太后有命,不准民女擅自离开长乐宫。所以这并非长姐不愿意,娘娘贵为二妃之一,时常替皇后分担六宫事宜,想必也明白宫规严厉不可轻易打破,望娘娘体谅。”
熙妃终于瞟了一眼她,“本宫在和沈小姐说话,你是何人?”
此时令嫔只好委婉提点:“嗯……这是沈家二小姐,旁边那位是三小姐……”
话音刚落,熙妃霎时诧异满容,声音提高了不止一个度:“什么——还有两个?”
那神情,那语气,简直就像在对太后说,一个就够了,还要有三个?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沈淑昭她们算是彻底被推在了后宫面前,再不能退。
此时贤妃尴尬笑着打圆场,虽说她身处妃位,但并不代表她可以像皇后和熙妃一样,对太后无所畏惧。
“太后常年久居深宫,如今有三位小姐尽孝侍奉,人多齐心,太后该是欣慰的。”
沈淑昭趁势接道:“娘娘说得对,太后几十年入住长乐宫,娘家人觐见本就屈指可数,今千秋节在即,又逢北战凯旋,举国欢庆,得天子之令民女三人才奉召入宫,陪老人家解闷,过完这个生辰宴。入宫本就是难得福气,娘娘每每邀约实在令民女受宠若惊,然宫规在先,民女以为还是先征得太后答允较好。”
“沁心园不过才几步路,”贤妃惋惜叹气,“唉……罢了,大小姐无法卖咱们一个面子,也不强人所难,抬轿,走吧。”
这话算是一锤定音,所有人深知,翌日必会传遍全宫关于沈家嫡长女是何等的清傲失礼。
话柄一旦落下,翻身就难了。
沈淑昭不禁暗道皇后真是好手段,在打仗开始前,先让不是主要对手的人见面并相互恨上,可谓成熟老道。
两乘舆轿即将抬起,准备朝前迈去——
“什么叫无法卖一个面子?”
忽而,一个清冷又孤傲的声音响起。
贤妃循声望去,怔住。
只见长公主卫央率着一众禁卫军,蓦地在转角处出现,看似只是偶然经过。她冷冷站在那,无畏直视熙妃,冷静眸子中散发自信光采,周身似笼罩有不可逾越的无形傲气,让气势凌人的二妃顿时恭敬了起来。
“参见长公主。”
众人一齐向这位天子的亲姐行礼。
卫央目光越过向她屈膝的其余人,直视贤妃,“娘娘可是在质疑宫规?”
对面的人笑容僵住,她视线飘忽不定,很是摇摆,“长公主话重了,并不是,妾身怎敢对太后不满……”
未作回应,卫央侧眸睨向熙妃,“六七月一直都是赏荷好时期,娘娘另择它日相邀也不迟。”
熙妃赶紧福了个身,勉强笑颜,“是。”
面前的这个人她们不敢惹,也惹不起。
“妾身还得去芙蓉轩,先行告退了,殿下慢巡逻。”熙妃说完,迅速带着贤妃离开。而令嫔早就自知不宜久留,以一个借由随意推辞然后回了华阳宫。
但无论如何,她们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短暂心悸后,沈淑昭终于望向卫央,这个衣着素雅、腰间还配饰着一把长剑的长公主,自她遇见她的第一眼起,就知她绝不简单。
前世那场四目相,本以为只是空有美貌,然后联姻做了家族桥梁的普通美人。
然未曾想今日在桃林所见,她的冷漠,她的镇静,她的气度,浑然不似一个甘于牺牲且默默无闻的人。
是怎样的经历,才造就了她在这种地方,在所有女子于深闺只懂吟花赋月、纵情棋乐时,就已经学会了拿起白剑抹去任何威胁?
真不知这样的人……是接近好,还是远离好?
就在沈淑昭出神之际,卫央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她不由得心悸了一下,都怪自己不按前世来四处乱走,偏偏就这么巧撞破了别人秘事,这梁子,到底算是结下了。
看来也无需接近了,还是远离最能保命。
“怎会和她们遇见?”卫央望其,淡道。
长姐痴痴看着卫央,她无法相信原来竟真有女子能同她一般,近处再看,实在美极,而且还是皇上亲姊,不由得心生一种美人之间的心心相惜,马上答言:“回禀殿下,民女一行人从永寿殿出来便巧遇前来拜访的令嫔,所以她才同民女等人闲聊。”
“送至宫门?”
“令嫔原是想邀去华阳宫,但推辞后,便要求……让民女送她至宫门口。”
“她是皇后的人。”
卫央对长姐平淡道,简单直白。
长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知道自己掉以轻心了。
而她身后的所有宫人,无疑不是惊恐万分,自他们看到熙妃的那一刻起,就处于这样的神情中。
若沈家大小姐真被逼着走了,太后绝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活过明天!
沈淑昭看了一眼身旁的宫女,就连向来稳重的惠庄神情都有些不自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这后宫之中,最低贱的便是奴命,可这些宫女又哪个不是自己父母的掌上明珠呢?
察觉到一声轻叹,卫央望着远离着此次事情、却又出手干涉着的沈淑昭。
“回清莲阁吗?”
她问。
嗯?沈淑昭抬头,看着立于一众黑衣禁卫军面前颇具领袖风范的长公主,视线对上,她愣了,是对自己说的?
“是……”
她无奈,是因为真的不想再让长姐三妹乱走了。
“送你们回去,一路少生些事。”
听见此她本想回绝,可转念一想,下午说不定长乐宫会有更多妃嫔前来拜访,谁知哪些人只是好奇,哪些人又是像皇后一般不安好心呢?
“民女三人谢过殿下解围之恩,请殿下领路。”
沈淑昭行礼,举手投足竟流露出嫡出姿态,让只看事不看人的旁人恍惚觉得她才是善后的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