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宫宴前夕。
万岁殿。
一名男子匆忙趁着夜色前往宣德阁。
暗纹长袍,胸前嵌着仙鹤鸣图,左持一本《天星书》,眉倒下垂,媒婆痣上点一根长毛,随着步子而上下抖动,颇为滑稽,整张脸看来一副十分苦丧的模样。
皇帝内室前侯着两个小宦官,男子走过来,不急不慢地捻着痣上的那根单毛,“本官有事要拜见皇上。”
从里面应声走出来一人,是皇上的贴身主宦官之一张魏。“这是太史局的周五官灵台郎?”
“正是。”
“太不巧了,皇上现在正在里面小憩,周灵台郎改日再来吧。”
周灵台郎很是不悦,“在下对天主异象有要急之事禀报,还请张中贵人往里通报,免得耽误了卫朝大事!”
此话说得严重,让张魏无言以对,他只得转身朝里走去,来到内室里,皇上坐在屏风内对烛捧书,张魏对他毕恭毕敬地出声:“陛下,门外有钦天监求见。”
从里传来低沉缓慢地男声,“钦天监?”
“是,陛下,说是对异象有急事。”
“朕今夜不是说过除了朝中官员,一切都不召见吗。”
“他看起来神情严谨,应是有要事。”
“罢了,宣他进来。”听见里面皇上放下书的声音,“这些太史局的人自从先帝那年预测错了数场天灾后就失去了民心,如今卫朝逐渐国泰民安,不知他们又占出了何事。”
张魏称是退下,很快周灵台郎就跟着他走了进来。
万岁殿彻夜长灯。
长夜漫漫。
数天之后,风声走漏,钦天监对于星象的预言传遍了整个宫廷。
一开始只是隐隐相传,回避众人,后来渐渐地被众所周知,都说那日有位钦天监去了一趟万岁殿,得了皇上召见,随后回去便被加封晋位,从八品升为了正七品,可见所来是大有来头。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没人知晓。
就在众说纷纭时,唯有长乐宫已经得到了皇上命人传来的准确消息。长乐宫的主人对此不作表态,只道皇上多谨慎行国事,再另择一个黄道吉日去寺庙向先帝及列祖列宗祈福。
送消息的人前脚刚走,太后后脚就闭宫不再召见任何妃嫔。封上门,太后幽深地对着座下的一众心腹说道:“众爱卿都对此有何看法?”
所有人不置可否。
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或许是因事出突然,但宫宴与众妃子的表演在即,喜事之前以阴云弥盖,让人人提心吊胆,不仅毁了气氛,也或许会成为别有用心者的阴谋垫脚石。
于是高德忠第一个抱拳参道:“太后,依奴婢暗中了解,那占出邪事的钦天监本是默默无闻之辈,一直受压制于吴五官正的博学下,突然占出如此重大的事,实属不寻常。”
“而且……即便他纯粹为了邀功,也不得不提防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偷偷奉命前来召见的一个官员立刻附和道,“太后应当多和皇上沟通才好,切莫疏远了母子情分。”
“皇上也是个明白人。”太后笑着不过多回应,她深知自己培养出的帝王性子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一笑而过后,又严肃地说道:“最重要的是,莫过于皇上如何看待。”
“太后,老臣心想皇上能如实告诉您,应该是认为您与此事无关。”
“如今别有异心的,能令人怀疑的,就只有萧府与陈府……”此时一个声音怯怯响起。
高德忠冷峻的老瘦脸上忽然浮现出阴阳怪气的笑意,看得人直心里发慌,“正是因为宫宴以太后名义举行,意在为了推沈二小姐入宫,所以萧府和陈府才没有任何敢动手的理由——李大人,若换了是你,你敢吗?”
“中贵人,你又拿什么担保宫宴上沈二小姐不会出意外之事呢?”那个被说的人咄咄逼人地反问道。
“好了。不论如何,宫宴是为了哀家侄女所备,她能与皇上相悦,必然是有过人之处,不如亲自问问她是怎么想的。”太后说完,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从门外唤出来的一个纤弱少女,曾经经常入宫受太后传召的人都明白,眼前这位屏风里面容朦胧、病若西子、楚楚可怜的小美人,她正是沈家以孝闻名的庶出二小姐沈淑昭。众人都对这个与皇上看起来有一段动人故事的女子露出了兴趣。
沈淑昭来到屏风的背后,在接受屏风外所有人的窥探中,她坦然地向太后行了一个参拜大礼。
“淑昭,你有什么想说的?”太后温和地看向她,像在鼓励她勇敢说出来,可是曾经身居受万民朝拜的高位妃子沈淑昭哪里会因为这些上了年纪的五十左右老头子感到怯场?于是她盈声回道:“臣女对宫宴的琴艺胸有成竹,还望太后安心。”
“嗯?哀家没有想到你竟如此信心十足,只是……该如何安心呢?”
“臣女相信皇上是明理之人。”
“可天子也有被奸人所惑之时。淑昭,你是哀家最懂事乖巧的侄女,哀家不得不为你感到深切的担忧啊。”
“太后体恤臣女的心臣女知晓,只是……”沈淑昭顿了顿,“萧家与陈家断不会笨到在此刻出手,一是因为太后已将宫宴的事交给了皇后,众人都期待萧家的反应,若臣女在宴上出事,岂不是皇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二来皇上也没有因此预言多说什么,还主动告明了太后,让您得以有所准备,说明皇上也并不是全然相信。”
“你说得也在理,今日太守局的事高德忠会查清楚,你记得谨慎行事就是。”太后善解人意地嘱咐道。
随后沈淑昭就被太后挥退了,当她走出以后,太后还留在暗室内与群臣交谈。踏出永寿殿的第一步,她的表情慢慢冷下来,钦天监的事情——绝对不是一次意外,但凡宫里待过几年的人都不是一只普通的老狐狸,任何宫内的细微风声都关系着日后是否成为自己落入万丈深渊的把柄。树静风止,沈淑昭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寒冷,她望向某处方向,她不知道这座宫阙另一端的主人究竟有什么想法。
出手的人是谁?下一步会作何打算?这些都是未知的。
但是很快,答案找上了她。
因为有人在半途中截住了她。
在长廊的偏僻处,黑影就这样默不作声走了出来,站在她的面前,说道:“二小姐且留步!”
是一个陌生的宦官。
沈淑昭凭着记忆认出了他。
此人是白宦官。
皇上的心腹。
他坐拥着不少权力,地位与高德忠不相上下,比守门的张魏要更得君心得多。
“皇上召小姐去一趟万岁殿。”白宦官用的词是“召”,与“请”不同,冰冷地从他的唇舌间蹦出来,已然是一种下令。皇帝,将她视为下属。
沈淑昭欣然接受。
她来到万岁殿,这里比之永寿殿少了很多檀香味。她在内室没有见到如此多的下臣,唯有皇上与他的贴身黄门宦官在此,气氛远没有太后那边沉重。皇上没有坐在榉木镶骨座上,而是停留在长窗边。沈淑昭看着他,不知怎的突然心生悲凉。
“二小姐你应该已经从母后那知道了此事。”
“臣女知道。”
“你是怎样想的?”
“臣女疑惑出手的人是谁。”
“你认为是谁?”
沈淑昭被问以后,她忽然停住了,然后怔怔回道:“不可能是皇后……不可能是萧府。”说起萧梦如这个人,她上辈子虽然与她彼此恨之入骨,最后还狠狠击倒了她,但沈淑昭也还是有些敬佩她的脾性,只觉得皇后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身不由己的自己。
“朕也如此觉得。”皇上低沉回道。
一个宦官道:“应当是有人想借旁人的手作祟,并让住持宫宴的皇后背负罪名。”
这个谜团再次众人陷入沉默,那名潜伏在暗处的人又会是谁?
“奴婢三番两次调查周钦天监,只查出此人确实是受太史局中对头打压,并未发现与任何世家有过接触,难不成真是他占出了此预言?”
沈淑昭不禁冷笑,“在宫宴前占出邪事天灾,这还不够明显吗?他大可等宫结束以后再告知,现在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情过好宴?不出几日,小女子敢肯定他会再向皇上禀告一次预言的,但这一次,可就是和人有关了!”
那人明显是被沈淑昭呛声而出现不满,可沈淑昭也没别的法子,若是皇上身旁的众人都以为只是一场真实的预言,把周氏的话当真了,那她不仅不会入宫,反而还有性命之忧,所以她此时是万万不能退让的!
皇上见他们如此冷眉相对,皱眉示意安静。
“皇上,臣女认为静候一段时日即可,阴谋自会再找时机上门。”沈淑昭的话带有明显的暗示意味。
“皇上,若真是周氏推出的预言,也不得不提防有邪星搅乱国土安危啊。”这是保守的老宦官意见。
皇上的面容看不出是站在任何一方的,他只是轻微罢手,然后缓缓回道:“你们的话朕都明白,退下吧,待钦天监有新占卜朕再传召你们。二小姐,你留下来。”
很快,人皆散尽。
沈淑昭踌躇在原地,皇上没有看她,她反而捏紧了十指,越来越紧张。
这是与前两次面对其他人时从未有过的紧张。
终于在窗外冷风拂过三次后,她鼓起了勇气,说出了这几日一直缠绕心头的疑问:“皇上——究竟需要臣女在宫中留多久?”
皇上回头看她。
她露出无比深痛又坚毅的眼神,诚恳地说道:“您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她说的我。
她不能一生都困在这里。
和一个不爱的人假扮夫妻。
而不能总在明处牵起真正所爱之人的手。
半晌过后,皇上回答了沈淑昭的话:“在萧陈失势,太后归权以后……你自然可以离开。”
当他提及萧陈失势时,说得是如此的平淡,这让沈淑昭恍惚觉得前世里他对皇后殁的消息流露出的刹那悲痛是刻意伪装的,这让她万分不解,难道前世连她也被他骗了?于是沈淑昭问道——正好也是以一个全然不知的新角色身份:“可是萧皇后她……也在萧家。”
“唉……”皇上突然对着窗外长叹了一口气,一声比秋天绿植头上的露霜更沉重绵长的叹息,其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无奈,旁人不得而知。
“她若是能待下去,朕会保她一世中宫的位置。”
恐怕不行。
沈淑昭无奈在心里想到,这个女人,是会陪家族一起殉葬的。
“皇上是因为心里有愧吗?”
“是有愧的。只是,愧疚又有何用?”
她立刻明了,“臣女知道了。皇上若是没有别的事,臣女便退下了。”
皇上颔首,这时间本来就是因他见沈淑昭神思不定,而留给她为了说出心中所想的。
在离开万岁殿的那一刻,皇上的那一句话不断重复在沈淑昭的耳边,“只是,愧疚又有何用?”她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直到猛然清醒时,自己已经站在了离宫门很远很远的距离。她蓦地想起了一件事,对,一个她千辛万苦想要逃离深宫的理由——那就是,只有离开这里,才能重新活得像个人。
真正的人。
三天后,宫外民间渐渐隐有传言。
宫宴前一夜。
床畔上的诸多妃嫔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然而,就在今夜,亦同样也出现了一件重要的事——
对其他女子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仅仅只是能在私底下多揣度几下舌根罢了。
可是对清莲阁来说,意义却非同寻常。
当王献快马加鞭传递来此消息时,沈淑昭还在受着宫女摆布试换着梳妆,百种珠玉令她烦不胜烦,但是王献进门带来的简单一句话,却让她的眸前瞬间透亮起来——
“钦天监去万岁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