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这件秘物,他的背影逐渐消失于宫闱长巷。
马车一路东去。途中,大风刮得帘子乱飘,二月峭寒,天闷闷的,像搁旧了两三年的闲仓,处处充满冷风尖利的磕磕绊绊,与触不清的霉头,走在这条道上尤其令人压抑。很快,马车停在宣室殿阶下,老臣从里头冒出身子来,龙殿周遭的守卫立即拢过去,他张开仙鹤纹云的长袖,以便搜身。
宣室殿内。脱去明黄朝服,皇上身着平日衣袍,正在紫木几前皱眉览奏折。
“陛下,大事不妙了!”张魏急匆匆跑进来,皇上未抬头,气定神闲道:“怎么了?”张魏急得忙拍大腿:“外头——太傅突然来了!”此番才算引得皇上注意,太傅何许人也?是太子登基前拜下的师,由先帝钦点辅佐政务的大臣,要里外通点,授业解惑,恨不得把平生所识皆传给下一代帝王才行,还得时刻提防小政,平衡朝堂,先帝逝后更需当得劳苦,也正因为勤授,才有了昔日继位的局面,可谓应了那句话,“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
皇上听至此,顿了顿,才放下折子,“还不去请他进殿?”
“卑臣看不必!”一个语气坚定的中年男声自廊外传来,随之,那身鹤袍也出现在门外,张魏连忙面色煞白,背对着门的他赶紧闭上双眼,好似在心中默念为皇上祈运。皇上起身,拱手道:“太傅。”
褚太傅一面快步前来一面立眉冷哼道:“太傅?褚某当不起皇上的太傅!”
“张魏,为太傅备席。”
“卑臣愧对先帝,不敢以太傅之身坐在宣室殿的席上。”
皇上低头无奈,好似在认真领诲。“太傅若不坐,朕也不能坐着。”说罢,他也起身。
“陛下若真把卑臣视作太傅,就不会有今日突闯宫殿一事。”
“太傅可是为朕的安危而来?”
“否则还会为你废去沈家嫡女而来?”褚太傅忍不住心急攻火,道:“你可知京城近来因你对沈家痛下狠手而生多少大乱?散朝后无一大臣言谈交欢,皆埋低头匆匆回宫,谏言也越来越少,众人唯独生怕惹你丢了乌纱帽,这是一个大国的朝廷吗?陛下,沈太后虽与你政见背道而驰,可她在天下眼里终归是你的阿母,这般动手大流血,不明就里的天下人怎会去信你仁义?”
皇上长叹一气。
他知道,太傅终有一日会对他说这些话。
“天下人看的哪里尽是对的。”
“所以你要么顺天下而行,要么暗中行事,岂敢这般逆天下而行?!”
“朕极有分寸。”
“糊涂!先帝只有你一个太子,卑臣十几年来千辛万苦护你平安,保你在皇宫周全,先帝被沈家下毒后根本不省人事,卑臣为你的生死日日夜夜操白了半边头发!而如今先帝驾崩才不过区区二年,你若是有事……就算去了黄泉碧落,卑臣宁愿魂飞魄散,也无颜走在先帝走过的路上啊——”褚太傅走上前来,对皇上悲痛欲绝地哀求道:“算卑臣恳求陛下,卑臣知为父报仇之心,可沈家——咱们当下是绝对动不得的,不是仇无法报,是时机未到,若非要点燃它,恐怕只会烧光一整片草原。”
“等多久?”皇上道,“五年,七年,九年?”
“去年所做的种种已足够平衡沈家势力,陛下近来为何偏要如此心切?”
“朕不心切,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会有多少人因我的不作为而死于非命?他们的命便不是命?”话音落,皇上眼神中露出一抹决绝。
“究竟是何人……在蛊惑陛下?”半晌,褚太傅终浮现难以察觉的痛苦神色。
“这是朕自己的选择。”
“陛下……就不怕同样的命运降临吗?”
“嗯。”
皇上十分平静。
褚太傅愕住,彻底拿不动他,于是在不知回何后,他摇首叹气地转身,向外走去,方走得四步,他又回过头来,深望着皇上——“卑臣会揪出那躲在背后蛊惑的奸人。”
“太傅,朕如实所言,并未有这样的人。”
“不,一定有。”褚太傅突然异常坚定道,“一定是有卑鄙之人在暗中作祟。”
皇上没有否认。
而是用悲伤的眼神看着他。
在这目光之中,褚太傅留在原地,那张沧桑的面孔上长满了老人斑,霜眉垂下,一对看尽人世却仍显通透黑亮的双眸,正逐渐因什么而平缓,抚去眼旁的每一条褶皱。
原来,心绪是可以相通的。
相视得片刻。
他仓促转身,摆脱般地离去。
这是他不愿去信的一件事,皇上,在主动选择一个注定会失败的结局。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孩子,陪他长大的孩子,竟然在有一天,自顾自地背着所有人走向黑暗,这么一声不吭,悄无声息,真是何等的令他心寒啊——
走出宣室殿,望着没有太阳的天,这个老臣忽然从眼中掉出一滴泪来。它极浅,顺着流出去,还未留下多少痕迹,便彻底消失了。
——
“陛下。”很久以后,张魏从帘外走进来,对一直坐着的皇上贴耳俯身低语了几句。
皇上抬手示意明了。
自大臣离去,已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朕知道了。你去告诉沈二小姐,她何时都可回府一趟。”
“嗯……”
“别安抚得太过。”
“奴婢知道,她心里应不会好受。”
领了命,张魏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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