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夜雷雨交加,风把门窗吹得瑟缩响,所幸殿里点的是碧蟾琉璃灯,并不怕风。灯光溜黄的,把皇帝白的脸涂了一层淡金,使这面目愈发深不可测。大太监诚惶诚恐,做事愈发谨慎,才小心地往香炉里添了几片香,承皇殿的大门就被人撞破了。
他惊得一跳,才要喊“是什么人!”,便见宝珍娘娘哭着爬到皇帝书案下。她身上衣衫被雨水打得湿透,脸上精致的妆也花了,样子着实吓人。
皇帝看得不悦:“你这成何体统!”
“皇上,皇上,您快去救婉宁——”宝珍娘娘哭天抢地,手拉书案一只包金雕花木脚,撕心裂肺地喊,“雪公主,她要杀了婉宁!”
雨愈大,电闪雷鸣,隔着高墙碧瓦,隐隐有细微的哭喊传来,那声音越来越大,终至雨声遮掩不了。
宝珍娘娘浑身哆嗦着往皇帝身边靠,大太监身子抖了抖,只有皇帝面容沉静,等着好戏开场。
上百人慌乱的脚步声托着一线尖厉哭喊,惊心动魄,殿门口倏有一色明蓝铺开,百多把紫金竹骨伞,生生撕开雨幕,搭出一条小走廊。
走廊里行出个十六七岁的少女,面目说不上多美,却华丽无匹,令人转不开视线,她一身火红的衣裙,衬着这样一张华丽的脸,便有一种霸气。
她手里正抓着一绺头发,头发的主人爬在她脚边痛哭,满身泥浆,面目被散乱湿软的发遮着,看不真切。
皇帝面色难看:“白雪,你这是做什么?”
“父皇,我要杀了这个小贱人!”她抬脚踏住小泥人的头,狠往地上辗,“这小贱人,抢了我的男人!”
二、
下了朝,皇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户部尚书尚都暮,人人都抱着恶意揣测个中内情。尚都暮这个人,虽进取不足,却守成有余,也算把户部管得稳稳当当。只是这人不善逢迎,得罪了不少大臣,表面上这户部尚书位子他坐的四平八稳,私底下却不知有多少人发了狠地要把他弄下台去。
今儿个朝上他又发了浑,皇帝要在南郊建一座行宫,问他户部借些钱,说明年税收上来后再行补给。他死活不肯,说户部银钱吃紧,各地方因受旱灾,税赋减免,户部不仅没有收入,反倒拨出了许多救灾银子,所剩这些钱要在急紧时刻才能调用,而皇上的行宫已然够多了,多这一座不多,何必难为老臣。
皇帝脸色很难看,百官各自揣着小心应付,散朝后众人才过仪召门,小黄门便匆匆跑过来传皇帝话,招尚都暮到御书房觐见。
尚都暮心内也有些忐忑,他知道皇帝因行宫之事对他很不痛快,手里由不得攥了一掌心汗,战战兢兢地随小黄门进了御书房。
一路上他绞尽脑苦思奏对之词,奈何还没头绪,御书房已在眼前。死就死吧,他下了狠心,一梗脖子,一甩衣袍,跪在皇帝书案前:“微臣尚都暮,参见皇上!”
“尚爱卿快快请起!”也不知是哪个环结出了错误,皇帝竟是意料之外的和颜悦色,亲自把他扶起来,命人搬来椅子,着他坐下。
他心里更忐忑了,心跳如擂鼓,皇帝天生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心思藏得极深,少有人能看得破,然他们都知道,事情看上去越是圆满,底下就越是凶险。
他不敢真就坐下,只把屁股微欠了半个贴着椅沿,以便皇帝一变脸,他就跪下。
皇帝驱退了内侍,只留大太监孙德英伺候,在书案后落坐,并不过问朝政民生,杂七杂八扯些无关痛痒的话,话题转来转去,最后转到尚都暮的家事。
“朕听说你的两个儿子,都品学兼优,才学过人,尤其长子尚小唐,更是惊才绝艳,京师里难有人能与其比肩。”
尚都暮老脸一红,想不明白皇帝跟自己拉家常的用意,难道是要在他精神松弛之时,给与迎头痛击。他心跳了两跳,安静又腼腆地:“圣上缪赞,犬子愚笨得很,京里那些传言,全是子虚乌有,他不过是托圣上洪福,读了几篇圣人文章,‘惊才绝艳’四字,实不敢当!”
皇帝笑意更深了,伸右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只需坐着回话便可,不需这般拘谨。
“爱卿过谦,所谓无风不起浪,朕相信小唐确是才学过人,这是你教子有方——朕有一事相求于卿,却不知卿能不能答应!”
皇帝说了个“求”子,这简直让尚都暮又惊又怕,他能有何事求他,难不成要借他的脑袋用用。他顾不得皇帝吩咐,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微臣何敢当圣上一个‘求’字,圣上旦有吩咐,微臣万死不辞!”
“爱卿莫惊,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声音莫测的温柔,似能滴下水来,“白雪这丫头着实让朕头疼,朕见你在管教子女方面颇有见地,便想把她送去你尚书府上,请你代朕管教管教!”
三、
出宫前一日皇帝把白雪召到身前,要好好对她交待一番。
老皇帝为了这个宝贝女儿简直费尽了心机,转着弯儿地演了这么一出戏,前前后后为她谋划的妥帖周密。不想这女儿却并不领情。
刚进了承皇殿,她礼也不行,话也不说,沉着脸,抱起香檀木高几上的一只汝窑缠枝兰花青釉瓷瓶,使力摔在地上,玉碎宫倾,惊得一班内侍脸色煞白。
皇帝眸里闪过一丝寒芒,极快地敛去,脸上只留着些许恼意,想这丫头也不知像谁,脾气如此跋扈,生起气来天皇老子也给靠边站。
“你这成什么话!”皇帝一拍书案,内侍们又是一阵哆嗦,“无君无父,成何体统!”
“我,我是死也不肯去那该死的尚书家里!”白雪的情绪来得极快,只这么一会儿,一张怒气冲冲的脸,就变成梨花带雨的模样,哭倒在地,“父皇,你怎么能眼睁睁看我被外人欺负,他不过一个小小尚书,有什么资格管教我!”
“你这丫头,简直就是个傻子!”皇帝对她招招手,见她安份地爬到他脚边,方才道,“你不是喜欢那个尚小唐么?”
“那与让我去尚书府有什么关系?”
“这便是所谓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呀!”
“父皇,你这是哄我呢——你直接赐婚不就得了,为什么搞这样麻烦,你明知道那个尚小唐他……”
“傻女傻女——”皇帝长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你难道希望将来成婚后,他对你只有惧与怕,却没有爱么——你就这么没出息,认为尚小唐不会喜欢上你?”
白雪念头转了转,突然眉开眼笑,发誓似地:“还是父皇想得周到,我不信婉宁那丫头能办到的事,我却办不到——我定叫尚小唐在一月之内,喜欢上我!”
她身子深深伏下去,半日才自地上爬起来道:“父皇,儿臣这便去了!”
四、
白雪走后,后宫却没因此平静。白雪见宠于皇帝,虽然脾气极坏,却没人敢对她指手划脚。后宫里不管皇子公主妃子丫头还是太监护卫,在她面前皆是人人自危,大气不敢多喘,只拣着好听话说。偏这白雪脾气坏到极点也怪到了极点,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你话说得越好听越顺当,她越觉你图谋不轨,心怀叵测,然你话要说得不好听,腻了她耳朵,那便是个死。
所以没人能讨得她好,她也不爱与人亲近,伺候她的人全作了她的出气筒,轻则抽鞭子打耳光,重则打板子甚至动刀子。白雪十岁那年,一个宫人因守夜打嗑睡碰倒了香炉,她气起来,竟拿丝带活活勒死了宫人。宫人们因此不愤又无处发泄,私底下称其为魔鬼。
他们盼星星盼月亮地指望这位公主早日出嫁,好不再受她刻毒地摧残。难得她竟也动了这方面心思,明面上是老皇帝命她入户部尚书府里听取尚书管教,实则是为了给她创造接近尚书大公子尚小唐的机会,这事宫人们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多嘴,只战战兢兢地等白雪快些出宫,这虽只是一时暂别而非久离,然一时痛快也是好的。所以暗底里宫人们无不欢喜,只是却没成想,刚去了魔鬼,又迎来了夜叉。
原本以温柔婉约著称的婉宁公主,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脾子变得暴厉无比。宫人们在诚惶诚恐的同时,难勉抱怨,“显见这是一对亲姊妹了,同样的专制暴虐喜怒无常。往日是因为有那位压着,这位才卧薪尝胆苦忍了十几年,到了此时没了顾忌,便本相毕露!”
其实这真是冤枉了婉宁,她这几日脾气不好,完全是因为白雪得着了接近尚小唐的机会,而她却无缘于此。
尚小唐一直同她交好,也倒不是出于什么男女私情,他们只小时候见过一面。那还是七年前皇太后大寿,尚小唐被母亲带进宫给太后磕头献礼,他嘴乖人巧,讨得太后喜欢,于是太后着她领他在宫内诳诳散闷。彼时年纪小,还不懂得情爱,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他太过好看,本能地想要与他亲近。在他出宫前她求了他,希望他以后能常常给她写信,她会叫小黄门去取,也好把自己的信交给他。
尚小唐那个时候便明白了“君子一诺重千斤”的道理,答应后便一直没怨言地执行,每月至少会给她写一封信。
私下里贴身近侍苏萝曾拿她打趣,“公主,这尚公子真是个有心人呀,听说他才高八斗,品貌绝世,与公主真是天生一对!”
这话虽令她羞恼,确也说中了她的心病。她见得男人太少了,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要不然便是自己的皇兄皇弟,再者就是一群比女人还八婆的太监,难得有这么一个年龄相当又品貌出众的。他太合她心意,她暗自寻思,或者自己是喜欢他的,却不知道他对她是个什么意思。
她不管他是什么意思,这事只要她点头,母妃总会为她主张,求得父皇赐婚,哪里还有尚小唐说“不”的余地。
原本这事板上钉钉,却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知白雪在哪里见着了尚小唐,对其一见卿心,更不知她自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了自己与尚小唐通信之事,闯上门来便对她一阵毒打。
白雪曾跟宫里一个会武的老太监学过拳脚功夫,她哪里会是她对手,只有跪地求饶的份。最后闹到皇帝面前,她想着总归是自己得着理的,父皇就算偏袒,也说不过一个“理”字去。她也知道皇帝不会把白雪如何,然能骂她几句也是好的。万没想到事情结果是这样不可思议,皇帝不仅没有责难白雪,还给她创造了接近尚小唐的机会。反观自己,却被勒令一月内不得出寒嶂宫半步。
她不痛快,不痛快,不痛快……
简直烦闷欲死。
可这怨气无处发泄,她只能拿身边的奴仆撒气。
她必竟不是白雪,没有恃宠而娇的资本,甚至还要讨好着父皇身边的大太监,也便他透露些许父皇消息,好让她们母女讨着父皇欢心。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里,她虽贵为公主,却要步步为营。要得势,总归不是那样容易,她不能使母妃“母凭女贵”,已使母妃对她不待见,但终是念着这么点儿骨肉亲情,她待她还是好的,两人在后宫里相依为命,要互相扶持。
所以她要嫁一个有权势的夫君,妻凭夫贵,也好在后宫站稳脚跟,而尚小唐乃是个上上之选,她甚至是喜欢他的,他对她也并不讨厌,从这些来信里便可瞧出端倪,感情么,总要慢慢培养。
她下了决心,什么都可以相让,只有这个尚小唐,她是要定了!
五、
白雪压根儿就没见过尚小唐本人,只见过他的一幅画像。那还是宫内一个机灵的小宫女,为了讨着婉宁欢心,买通了小黄门,在外面重金购得的。本想着将此画献了婉宁,便可谋个更好的差事。
偏巧这事让白雪撞破了。
倒也不是白雪多么的神目如矩,料事如神。她为人虽然刻毒,但处事上一向大而化之。所以只要侍婢宫人们小心翼翼,犯些许小差错,她是看不着的。然而这个欲拿画讨好婉宁的小宫女,胆子够大,心也够细,却失于谨慎,只顾着贪看手中画像,太过出神,便未能查觉迎面行来的白雪。
白雪见小宫女侧脸上笑容这般古怪,使个眼色,身边近侍便上前抢了小宫女的画奉到她面前。
她轻瞥一眼,便觉心下酥倒一片,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等活色生香的男人。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把画拿在手里,慢调斯理地问那小宫女:“哪里来的野男人的画像,还没准你出宫呢,你便思春了!”
小宫女跪在地上怕得全身颤抖,只不停磕头说“奴卑该死”,白雪倒有些想笑,想这真是个杀才,没胆还敢做这等事。
她做声轻咳,一脚把小宫里踢得滚出老远,眼睛并不看她,只望天空云彩翻扬:“这画上男人是谁,你又为何有他画像,你拿了画像又是要做什么,给本宫老老实实地交待清楚,不然扒了你的皮!”
小宫女吓得泪流满面,一壁爬在地上连连磕头,一壁将个中原由说得一清二楚。她不提婉宁还好,一提到婉宁倾心这画上之人,白雪就动了心思。若之前她对这画像只是惊艳,并没什么私心,听了此话后,没私心也变成了有私心。自打母后过世,她的人生准则便是,绝不肯让婉宁母女过得舒服!
她恨得自然有理由,若不是宝珍那个狐媚子把父皇勾得乐不思蜀,又哪会令母后死不瞑目。十年前皇后在弥留之际说要见皇帝最后一面,不成想着人去请了五六次,皇帝却没有要来的意思。白雪不愤,亲自跑过去找皇帝,然一脚才踏进寒嶂宫内院,便听到宝珍痴怨地一句,“圣上果然要此时去见皇后,那臣妾甘愿死在您面前!”
那时候皇帝正恋着她,哪舍得听她讲一个“死”字,心肝肉的一通乱叫,最后道:“不去,不去,朕就在此陪你!”
白雪自此就恨上宝珍母女,连带得把后宫一干妃嫔也恨了个遍,只要是女的,全让她不待见,“全都是一群下流无耻的狐媚子”。
奶母程嬷嬷对她的教育就更彻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公主,在整个后宫里没人对您是真心的,他们早把您看成眼中盯肉中刺,所以您一定要得着皇上欢心,不然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由此,她恨得更是变本加利,在她眼里,连后宫里的一草一木都看着假,在温顺华贵的表像下不知藏了多少肮脏下流。然即使如此,她还要靠着他们存活,她出不得这后宫,得不到解脱,怨气积在心里,把性子一并扭曲了。
对尚小唐,连她自己也难说有几分真心,她并不识得他这个人,虽然对他的外表存了七分幻想——只要能令宝珍与婉宁这对狗母女痛不欲生,别说只是嫁个陌生男人,哪怕让她去死,也是情愿的!
六、
白雪的到来,使整个尚家都诚惶诚恐。公主尊贵无比,尚都幕自然不敢怠慢,他与夫人搬到了二进院西厢,把整个主院整修一番,让与公主与随侍们住下。
皇帝叫他管教公主,他当然不敢当真,只叫人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自己则能躲多远便躲多远,以免让白雪见着他不痛快,回去后在皇帝面前讲他一顿坏话。
住进尚书府的前几日,白雪还好奇的四处观看,风景也就好么两处,美则美矣,然与皇宫比起来,自然是小家子气的。没两日她便腻了,急着想见尚小唐,然又不便明说,只叫跟在身边的小太监喜冬去打探。据喜冬得来的消息,说尚小唐与其弟尚明怀,五日前便去了怀南,怕要半月才能折返。
她当然猜测不出,尚小唐其实是有心躲她。大太监孙德英提前给婉宁透露了白雪要去尚书府听教的消息,她便偷偷写信给尚小唐,把白雪的劣迹斑斑与恶毒性格痛陈一番,最后更是明白的告诉他,“白雪对君有所图”。
尚小唐这样一个一点便透的聪明人,自然懂得“所图”二字之意。这事也并不费思量,她一个年岁正当豆寇的公主,对功名钱财自然视如粪土,怕能入她眼的,也便是他那点在外的才名和风传的关于他的“美貌”,所图,大约便是要选他做驸马。
他对此只有敬谢不敏的份,别说驸马,皇帝也并不在他眼里。他对功名利禄皆不热心,只愿意逍遥自在的过一生。对此他老爹很不愤,怒其不争地骂了四五次,见没什么效用也便作罢,随他去了。
所以至今他孑然一身,在别的尚书府公子们借着老爹的权势谋得了差事的时候,他也不过冷眼旁观。
当然他与其弟明怀也并未因此事而大废周折地真跑去怀南,那不过是托词,他们兄弟二人此时正住在城南尚家的一所小别院里,恶意揣测白雪公主的种种。
白雪母夜叉的形像已然坐定了,在他们想像中她有三头六臂,血盆大口,兼之肥胖如猪,不知会丑成个什么样子。虽然皇帝基因好,而听说过世多年的皇后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然这事谁也说不准,或者就生下个“怪物”来呢,不然又何必这样急着把自己嫁掉。再加之婉宁所述关于白雪的种种,这“夜叉”二字,在他们看来,白雪是当之无愧。
尚小唐是绝不肯娶这样一个女人做老婆的,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位公主。他只想娶一个安安份份的女子为妻,也不要她多美艳,只要懂事听话便可。显然这些条件,身为一个公主是不可能做到的。
在别院躲了十余日,人都要闷得发霉了,白雪却并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尚明怀就不乐意了,简直成了深闺怨妇,抓着尚小唐抱怨:“大哥,这事其实与小弟没有半点干系,却为何要陪你在此受苦?”
尚小唐瞥了眼比女人还要美艳上三分的尚明怀,慢悠悠地品一口茶,尔后继续注目案上一盘残局,事不关己地道:“你虽明声不显,然公主见了,也或者会爱你这艳色过人,就嫁了你也未可知——我是无所谓,你爱回去,就回去吧!”
七、
尚明怀被尚小唐说得心下忐忑不安。
尚明怀品行风流,京师有名望的青楼名妓都与他牵扯不清,更有甚者,正景人家的女儿他也不放过,招惹了数不清的情债。相比于尚小唐的不慕名利,尚明怀这风流作风简直着尚都暮恨透了。然他老父亲的权威在这二儿子身上失了效用,打骂也无济于事,总不至把他打死了,他又舍不得。索性放手不管,任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他已然对这个儿子没了指望,只希望将来他能安安份份地正家,至于立家,那简直像是笑话!
尚都暮的这番念头,尚明怀早是心知肚明,他本是个通透的聪明人,人情世故上极有分寸,懂得点到而止。唯独对这个“情”字,他是怎么也放不下戒不掉。这便如同陈年佳酿对于酒鬼的引诱,哪怕是死在上头,也是情愿的。
他不怕女人纠缠,不管是良家妇女还是青楼歌姬,然这“白雪”二字却令他生了恐怖,望而生畏。他虽未见过她,却有相好的女子把后宫轶事讲给他听。其间杂七杂八,闻之索然,却是有关于白雪公主许多所行所为,暴厉得有些可笑,倒叫他记忆深刻。譬如十月前因丢了一只黑珍珠簪子,白雪便将所有伺候她的太监宫女们每人赏了五十鞭子之事。
想起来只觉得可叹可笑,世上竟有这样不通情理之人。
他虽怕白雪,却被这“深闺寂寞”烧得满身焦灼,恨不能立刻就冲了出去,去那温柔乡里,好与美人们唇齿相交,品歌赏月,把酒言欢。
这念头引逗得他坐立难安,酒香还未闻着,已然有了些醉意,尚小唐一手按了他的肩道:“去那种地方,总是要破钱钞,你身上可有?”
他这是明知故问。
搬来别院的时候太匆忙了,且又要避着人,悄无声息,尚明怀哪有心思动银子的念头。更何况他是养尊处优的大家公子,自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长了这么大,对“钱财”二字没有概念。此时尚小唐这轻飘飘的一句提醒,立时叫他痛恨得捶胸顿足,他咬牙切齿地:“我要回去!”
“怎么个回去法儿?”
“……”
“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回去,你是要坏我的事么?”
“那你说怎么办?”
“看你个头也不小啊,这些年来,你难道是光长个子没长脑子——”尚小唐拈着一粒光滑的白子,面无表情地对他勾勾手指,“信鸽。”
“信鸽?”
“你不是要银子去会姑娘们么?”见尚明怀乖乖点头,他才接道,“那就听我安排!”
八、
原本这事该是顺风顺水,尚小唐把鸽子一撒,表情高深莫测的,一壁叮嘱尚怀明道:“这时候夜深人静,你悄悄到北墙边等着,红玉自然把银两拿出来交给你,”他怕他见了钱财忘了兄弟,在花街柳巷胡作非为,坏了他的事,故又正重吩咐,“莫要贪杯,不许留宿,不许被熟人看到!”
他说一句尚明怀就点一次头,险的要把脑袋点掉,紧抓着他的手道:“放心吧大哥,我一定早去早回!”
结果尚明怀一去不回。
尚小唐急得食不安寝,直到子时过了,那鸽子才四平八稳地飞回来,他抽出信笺一看,只有墨痕深浅的五字,似是要上刑台的死囚般没有生气,“被公主发现”。
他额上一层细密冷汗,想幸好自己机灵,那信起稿子的时候,署名留的是尚明怀。他现在只希望弟弟多个心眼儿,多些义气,不要在白雪的“严刑拷打”下全招了供。
其实这事全怪不着尚明怀,是他那贴身侍女红玉未能把事料理好,被白雪抓了现行。白雪那时候早睡得熟了,偏喜冬这小监有起夜的毛病,自毛厕出来后那鸽子刚好飞进府院里,扑啦啦地在他眼前划过。他被这小畜生吓得不轻,发了狠地要把它捉下来烧了吃,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结果红玉收鸽子、抽信、看信的过程都叫他瞧进了眼里。
他原本也没动什么心思,只是要讨了这鸽子来红烧或是清炖,管他呢,总之要报这一吓之仇。红玉偏就不给他,他想自己乃是公主身边的人,这尚书府里上上下下哪个敢有违他的心思,走路险的都要横着身体,偏这丫头不识好歹,跟他做对!
他一不作二不休,抓着红玉的头发就往白雪房里拖,他想这丫头既然让他不痛快,他就要闹的整个尚书府里鸡飞狗跳,让全府的人都不痛快。白雪虽然对他们严苛以至于刻毒,然绝不肯奴婢们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去,护短得很。所以喜冬有恃无恐。
白雪被他二人吵醒,心情糟透了,险些要叫人将他二人拉出去砍了脑袋。喜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跪在她脚边死求活求,终求得了一个说话的机会。
“公主,这丫头古怪的很,这三更半夜的,她与人传信——”他指着被红玉紧抱在怀里的鸽子,“怕是与外面的什么野男人有染,也未可知!”
白雪打个呵欠,眼皮抬了抬,目光斜勾勾地把红玉一扫,看到对方一个冷战,方才满意地收了目光,不紧不慢地:“你这狗才,这么点小事也来烦我——”她一抬手,咐吩身边宫女道,“把信拿来我瞧!”
那信笺便紧攥在红玉掌心里,此时早被汗浸透了。宫女来讨,她当然不肯给,给了公子就会有大麻烦,欺公主之罪,也许要丢了小命。可是她不给,公主现在就叫人砍了她。
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正恍惚挣扎着,宫女已扎开双手,两计耳光重重落在颊上。
“贱婢,公主有命,你焉敢不从!”
九、
尚明怀想不到白雪长的这样,怎么说呢,长得这样合他心意。像一个他念了七年的女人。
其实那还远称不上是个女人,充其量只是个女孩子,那年他才十三岁,随着母亲哥哥进宫给皇太后贺寿,大殿里歌舞升平,人人都急着讨好皇帝太后,哪有人会注意到他。他也便趁人不备跑了出去,遇到那个颠覆了他一生的女孩子。
皇宫太大了,没人带着,极容易迷了方向。彼时他走到少人处的一方园子里,正不辨南北,恰遇见个面容娇嫩的太监在那园里。他急迎上去刚要开口问路,那太监竟是不怀好意,抓着他便要亲要啃。他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也想不到是自己过于明丽的样貌引逗的太监忘乎所以,吓得只剩傻哭,那女孩子比他还要小上一两岁的模样,万般高贵的一张脸,就站在太监身后冷眼旁观。
他向她求救,她不屑一笑,细声细气地一句,“真不像个男人!”
那太监听了这话,如闻纶音,慌地什么也顾不得,早放了他,只跪爬到少女脚边打着哆嗦,迭声哭叫:“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公主饶命……”
女孩子并不看太监,只在袖里抽出一把精巧地小刀子掷在他脚下,面无表情地:“拿刀杀了他,像个男人一样——我最恨这些不男不女的东西!”
他吓得忘了哭,身子僵硬得动不了分毫,只怔怔望着女孩子说不出话。女孩子等得不耐烦,一脚踢开在她脚边哭喊地太监,转身便走,并不理会他们,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一个两个都是废物!”
最后是婉宁带着尚小唐找到了他,那太监早跑得没了踪影,他捡起女孩子扔给他的刀子藏在袖里,怅然地随兄长回了殿上。后来出了宫,他便拿少女的话问兄长,“怎么才能像个男人?”
尚小唐也不过才十四岁,并不知道个中深浅,只随意答道:“等你有了女人,自然就是男人了,哪里有什么像不像。当然,那先要有个好身体,”他瞅瞅尚明怀瘦弱的似伸一指便能点倒的小身板,“你要成为男人,还很遥远!”
此后尚明怀性情大变,求老爹给他请了个武艺师父,下狠心地习修拳脚,锻炼身体。长到十六岁上,便随哥哥与他一群所谓的风流才子们开始逗鸡走狗,更是偷偷去了城里有名的销金窟别媛馆里数次,自此对女人起了大兴趣,一发不可收拾。
要说起来,尚明怀此时的品性全拜那不知名的女孩子所赐。他猜测她是位公主,只是不知是哪位公主,皇帝太能生了,光是公主便有不下三十位,实在让他无从着手。
然而万没有想到,白雪与那女孩子竟然这般相像。这张脸,怕他花上一辈子也难忘掉。所以在被白雪抓到的时候他不但没有紧张,反倒有种温淡的兴奋,他想兴许白雪便是那位小公主,也或者是她一母同胞的姊妹,不然绝不可能长得这般相像。
两个太监压他跪在白雪脚边,白纱灯笼把他的脸照的通透,如雪堆成,乌瞳红唇,实在是明艳过人。宫女们被这容貌镇住了心魂,一刹那的愣神。白雪咳了咳,拿腔作调地问那红玉道:“这不像男人的家伙便是你的情夫?”
十、
尚明怀是练过功夫的,身手自然不是两个太监可比,两下便挣开了束缚,起身直逼视着白雪:“你,你认得我么?”
白雪虽也练过些许拳脚功夫,必竟粗浅,她被他突来的气势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本宫怎么可能认识你!”她原想说怎么认识你这种贱男人,怕这话惹恼了对方,会对她不利。她向身边宫人使个眼色,十几人冲上来就此把她与尚明怀隔断。
尚明怀还不死心,在袖里一阵掏摸,那把刀子他一直贴身带着,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抱了什么目的,或者是渴望。
白雪手明眼快,看到了他袖口露出的一段刀锋,像白光一闪,她惊得急叫:“拿下他,快拿下他……”
红玉鬼机灵的很,趁着这阵乱早跑了,偷偷给尚小唐发了信。
府外这阵乱惊动了府内,尚都暮亲带着二十几名护卫冲出来,将乱作一团的这群人围个水泄不通。一时间火光缭乱,但他眼睛好使的很,并不因年纪大而发花,也没被这光恍了,一眼就认出站在人群外叫喊的白雪。他心里一惊,想自己一条老命怕要就此报销了,只苦着脸,拿捏着分寸趋进白雪身后侧跪下道:“卑职救驾来迟,令公主受惊,罪该万死!”
白雪这会儿可没心思听他罗嗦,“死不死的呆会儿再说,”她伸指指着被宫人们围在中间转侧困难的尚明怀,恨声道:“给我把他拿下,拿下,快……”
尚都暮不敢怠慢,顺她手指所指方向拉直了脖子瞧去,然只看到那人灯火里乌黑飞扬的头发,莫明的眼熟。这时候他还跪在地上,公主没有命令,他当然不敢起身,比别人矮了半截的高度,自然瞧不见被人团团围住的尚明怀。这也全没干系,反正公主说一是一,说要把那人拿下,就拿下,就算是让他死,他也该感到荣幸。
但他现在跪地很局促,没法子命令护卫们,于是半晌不言语,等着白雪一句“平身”。白雪不耐烦,眼见尚明怀把随她出来的宫人们都打趴下了,心里又惧怕,她此时终于想起来要叫要尚都暮“平身”了,发急地忘了保持平日的威严:“愣着做什么,给我把他杀了!”
尚都暮七十几岁的人了,老骨头一把,虽各方面都还健全,必竟年纪大了,只跪了这么一会儿,腿就有些不稳,加之起的又急,险的摔倒。有人在一旁架了他一把,他目光一转,看到竟是公主,又要惶恐地跪下。白雪当然不能再让他跪了,这简直没完没了,只冷着脸命令:“尚大人,还不将那贼人拿下!”
这时候尚明怀已冲过来了,他把十几个围着自己的宫人打在地上哭爹喊娘,白雪眼角余光瞥见,又是惊惧地一声叫,万想不到他竟然这般身手了得,只急得躲到尚都暮身后叫:“尚大人,你还愣着做什么呢?”。
可尚都暮这次真是动不得了,气得只剩嘴唇颤抖。尚明怀已到了他身前,在白雪惊异的眸光里跪了下去:“孩儿给爹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