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程小山来说,李连翘实在是个怪人。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也很怪,是程小山家的后院。
程小山家是一所两进的祖宅,自打程老爹过世后,程老娘便开发了他的几房小妾,只留了一个娘姨,守着儿子过着紧紧巴巴的日子。他们一共才三个人,前院的房子便尽够住了,所以后院常年锁着,里头的几间屋子,不是放些许杂物,便是空着落灰。
那一日程老娘突然心血来潮,想起早年程老爹送她的一只錾花银镯,把屋子翻个遍也没找着,便打发程小山去后院杂物间找找。
程小山把后院门一开,眼前突闪过一道蓝光,刺得他不得不闭起眼睛。待那蓝光过后睁眼瞧去,就见院子里站着个东倒西歪的姑娘。这姑娘雪肤乌发,极淡雅素静的脸,看到他先是一怔,继而无限欢喜地冲过来,极不害臊地抓着他的手道:“这可是宣德三年?”
姑娘手上的热度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曾眼花,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在他眼前,且还抓着他的手,殷切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抖着声问:“你,你是人是妖?”
“妖?”姑娘黑褐的眼睛一转,深深看他一眼道,“小哥你真做怪,这世上哪来的妖,我可是实实在在的人,不信你摸摸!”她把他的手直往她身上拉,他脸一下子红透了,像只煮熟的螃蟹,挣扎着往后退,姑娘步步紧逼上来,“小哥,你还没告诉我呢,这是不是宣德三年?”
“是,是,是,”他怕她再胡来,一迭声地应道,“咱们大明子民皆知这是宣德三年,姑娘难不成是化外之人?”
“对了,我就是化外之人,”她很不以为意,在身上背的一只紫色怪袋子里掏出一张厚纸递到他眼前道,“那么小哥,劳你驾再瞧瞧,可识得此人?”
程小山把目光在纸上匆匆一扫,发现那竟是一幅画像,可是却与他所见过的所有画像都不同,是格外逼真的一张脸,你再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一支神笔,能画得出这样逼真的脸。他不由得一呆,姑娘却急催他道:“到底识得不识得?”
他再细瞧那画像,是一张极硬挺的男子面容,只是却陌生的很,自己并不识得,便老实说:“不,我不识得!”
姑娘一阵沮丧,转而又眉开眼笑得凑过来道:“小哥,我再求你件事,是个不情之请,请你务必答应!”
人家既然说是“不情之请”,自然便是件极难办的事,更何况程小山也并不识得她,如何能够答应。他倒也机灵,并不回她的话,只把话头一转道:“姑娘却为何出现在我家后院?”
“这个么,这是定位的问题!”这话令程小山分外不解,什么是“定位”,他顾自在那思索,姑娘却不给他思索的时间,又接道,“小哥,你看这样如何,我出钱赁下你家的这个后院,你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住不久的!”
她用这样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殷殷望着他,使他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末了鬼使神差地道:“这却要同家母商量!”
二、
平白掉下来这样一桩好买卖,程老娘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几年虽是省之又省,程家那点儿老底也已是所剩无几,她正为程小山的一笔束脩之费愁得抓耳挠腮,上天便把李连翘送了来,她简直要念佛。
程小山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在弄清楚突然出现在后院的这个李连翘真正的身份前,心里总不放心,所以把老娘拉到一边悄悄道:“阿娘,这位李姑娘来得好生怪异,你冒然的答应了她,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就你多事,”程老娘心里自也有一番考量,对她来说现在最首要的便是凑足了程小山的束脩,其他的全不在她心上,然则儿子的这层担心也不无道理,她想了想,便安慰他道,“这李姑娘看着像是好人家的女儿,你别尽胡思乱想,再者说,她不是讲住不长么!”
话说到这份上,程小山便知他娘心意已决,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动的了,只得点头道:“一切听娘的便是!”
程老娘这才笑嘻嘻地扭脸对李连翘道:“我这便着东姑给姑娘收拾屋子去,却不知姑娘要何时入住?”
“自是越快越好,最好今晚就能住!”李连翘也不啰嗦,伸手到她那怪包里一阵掏摸,末了掏出个更怪的东西递了过来。那东西是两片相连的墨黑琉璃样的圆片,边缘上又有两个柄,那柄色泽均匀温润,非金非玉,却是看不出是何材质。
程小山与他老娘并不曾见过这种怪东西,皆是看得两眼发直,不知所谓,李连翘忙解释道:“这叫墨镜,能保护眼睛,可是我家的传家之宝!”
两人依旧不明所以,李连翘干脆把墨镜带在眼睛上示范给他们看:“就是这样用的,你们试试!”她把墨镜递过来,满脸图谋不轨,“这东西应该能卖个好价钱,我身上却是没带多少钱钞,便用这个作为赁金吧!”
程小山到底年轻,好奇心重,当先拿过墨镜带上,眼前立时暗了下来,可是所有物什却都清晰可见,不由得连连叫“妙”,程老娘也跟着试了试,笑得脸开成了一朵菊花。倒是程小山老实,不愿占人家这样大便宜,踌躇道:“这个墨镜倒与叆叇颇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同,从不见叆叇有两个片的,又是这种色彩,此物太过贵重,咱们万万不敢收的!”
程老娘心下不快,想人都说女生外向,不成想自己生个儿子也是外向的,还是向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急得在身后暗暗拉他衣角。程小山却不为所动,直要把墨镜还给李连翘。
李连翘哪里肯收回,只教他安心收下,两人你来我往的一番推拒,末了李连翘一顿足道:“你这人好生婆妈,真教人不痛快——那便如此吧,你去把墨镜到当铺当掉,当来的银钱,你们自留下赁金,剩下的我再收回,如此可好?”
程小山还未及表态,程老娘便抢着道:“如此最好,就是这样!”她猛给程小山使眼色,“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办!”
待程小山出了家门,她命娘姨给李连苏翘收拾屋子,一壁又没话找话地拉家长,要探听对方底细。李连翘也是心怀鬼胎,尽说些无关紧要的淡话,深一点儿的也不肯透露。如此你追我躲,两人敷衍的风雨不透。
三、
李连翘的那只墨镜当了两千银子,程小山老老实实地把银票奉上。她拿出一千两的一张银票交给他,算作赁金。然这间老房子实在不值这个价儿,这些钱就算把这整座后院买下来也尽够了,何况只是赁一间小屋,程小山是个实心眼儿,这钱无论如何不肯收。
程老娘眼睁睁看着那张白花花的银票,眼都要红了,对儿子真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想自己花了那么许多钱送他去学馆,结果学了个傻子出来,简直心恨。
李连翘自也意会出程老娘的这层意思,索性把银票直递到她手里道:“这家主原是大娘你,钱自然也该大娘收着才对!”
程老娘一听这个话,快活得手舞足蹈,忙接过银票塞进衣襟里道:“李姑娘请放心,大娘保证你住得身心通泰!”
李连翘摆一摆手道:“通泰不通泰的倒在其次,我来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还要有劳大娘与程公子,帮我在城里打听一个人!”她说着拿出那幅先前已给程小山看过的画像,连连叹气道,“不瞒大娘说,此人乃是我的未婚夫婿,原本十日前便要成婚的,不想他突失了踪迹,我千打听万打听,才打听出来,他原来跑来了这里!”
程小山与程老娘听得面面相觑,万想不到这李姑娘竟是如此一番际遇,颇为同情,程小山当先便道:“李姑娘请放心,只要他人在这城里,我定为你打听出来他的下落!”
李连翘千恩万谢,末了说自己实在乏得很,想去小睡一会儿,等晚饭做好了,教东姑送到后院。程老娘自然无不依的,瞧她进了后院,拉程小山进了前厅,冷着脸道:“你这个败家子,险些坏了我的好事!”
程小山多聪明的人,自然明白老母的话外之音,讪讪道:“阿娘,咱家后院那几所旧房子,何值这许多钱,人家一个无亲无靠的姑娘,总不好凭白无故占人家这样大便宜!”
“你以为我爱占人家便宜,我就这样见不得钱!”程老娘一拍桌子,气得身子哆嗦,“这还不是为了你——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指望什么,守着这间破房子也尽够到死了,可是你教我怎么放心得下你——有了这千两银子,便可送你入城京的学馆,还怕将来你不出人投地么!”
她脸色青白交错的难看,程小山哪里还敢倔嘴,只唯唯称是,心下却思忖要想个法子把钱还给李姑娘为是。然而现在这些是说不上的,只陪笑对他娘道:“阿娘如此说,实在叫儿子惭愧,收便收了吧,只是李姑娘托付的事却要好好帮她打听,如此咱们也不算太心亏!”
“就是这个话!”她瞧儿子回心转意,转嗔作喜,“明个儿你再去向李姑娘细问问她这位良人的事!”
四、
程小山对李连翘所托之事是格外尽心的,托同窗找朋友甚至走街窜巷,然而就是这样忙活了大半个月,也一点不曾打探出来关于这个名为方准的男人的蛛丝马迹。
他忍不提醒李连翘道:“连翘,怕这位方准并不在这城里,不然绝不能藏得不露一丝行迹!”
李连翘踌躇半晌,突然顿悟,紧抓住程小山的手激动道:“你看会不会是他改了名字?”
程小山自也知道有这种可能,可必竟这可能性太小,他们手里不是还有对方的画像么,这方准总不能连容貌也换了。他这样一想,便不得不对李连翘说:“就算是换了名字,也不能换得容貌,然这大半城的人尽说不识得此人,怕是多半不在城里了,你总要有个打算!”
李连翘连连说“知道,知道”,其实心里很不以为然,她在方准来这里不过五分钟后就追来了过来,定位点自然是不能出错的,只是他藏得过于隐秘,找起来没有头绪。她为了以防万一,来的那一日特意托程小山去买通了城门吏,把那张程小山嘴里称之为画像,实则乃是方准相片,交了一张给城门吏,务求此人出城定要支会他们。
她自认样样想得周全,不怕方准有本事逃出她的手掌心,再者说他又怎么有那本事呢,他来的匆忙,除了一身这个时代的衣物外根本身无长物,那些他准备带来起家的东西全被她截留了,想他这时候大约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她把这事前思后想,末了对程小山道:“小山,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找官府贴一张找人的公告,如此一来,不怕他不现踪迹!”
程小山愣了一愣,只觉得她这提议异想天开,连连摇头道:“这可不是玩儿的,官府的公告不能乱贴,除非朝廷有重大事项,或是有大盗匪徒,找人如何能请得动官府!”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李连翘摇一摇程小山手臂,“咱们买通了官府,想给他安个罪名还不容易么!”
“这岂非要治他于死地!”程小山颇为惊异地瞧她,“不妥,不妥!”
“你真是死脑筋!”李连翘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牢里死刑犯多的是,到时候随便拉一个出来顶替方准砍了不就好了么——哎呀,这时候想这些也是没用,反正有的是法子保他周全!”
程小山也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她说的自然也明白,可是这“有伤天和”的事,教他如何做的出,当下只是摇头不肯。李连翘突地眼泪汪汪地抓着他道:“程大哥,难道你真忍心看连翘守活寡么!”
程小山最是见不得李连翘哭,也不知道是为何,这大半个月来,只要李连翘一在他眼前掉眼泪,他的心里便有一种隐约而细碎的疼痛,实在教人不明所以,便忍不住安慰她道:“连翘,咱们再想别的法子,总有法子找到你那良人,若是找不到,找不到……”
他想说若是“找不到他我愿以己代之”,却悚然明白这话万万出不得口,就这一个转折,他突然明白了“情难自禁”这四字的意思。原来如此,他想,自己竟是对李连翘起了不该起的爱慕之心!
五、
这几日程小山神思不属,他搜肠刮肚地寻思自己喜欢上了李连翘的因由,真正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李连翘住在他们家区区不到半个多月,若说日久生情那也说不过去,然而她又不够温柔娴淑,虽然平时也是好言好语的与人说话,可是急起来便是脸红脖子粗的,有如泼妇,一步不肯让人。她人长得也还干净,却远没有到倾国倾城的地步,自己不可能对她一见钟情……他通前彻后地算了一遍,除了总结出对方一堆缺点以外,找不出半点好处。
他这边厢苦恼万端,却自后院里传来李连翘清爽的声音:“东姑,这两个字你都不识得,这便是我的名字啊,连翘的连,连翘的翘,谁会给我写信……”
这一句话未听完,程小山便觉眼前有电光石火,脑中更有似万马奔腾,他才明了自己这一腔心事因何而起,原来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与他谈得来的女子。她没有时下女子的畏缩矜持,更难得的是她还识文断字,虽然那点儿文雅之气难掩生性里的脱略,可这脱略在他眼里,也是万端可爱的。
想通了此节,他在长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难勉深深叹气。
他与她又怎么会有结果呢,到底是自己一厢情愿,人家讲的明明白白,是来寻未婚夫婿的。他抱头苦恼一阵,实在想不出把李连翘置之脑后的法子,除非这时候把她赶出程家,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日久天长也便淡了。然而就算他下得了这个狠心,他娘也决不会同意。程老娘因为贪图李连翘身上那些钱,这些日子简直像供菩萨一般供着李连翘,要她这时候撒手,那是万不能够。他到底是个孝顺儿子,不好不依顺老娘。
却蓦地灵机一动,大不了自己搬出去住就是了,这也算没有法子中的法子。
此念一通,身心舒泰,他起身便欲要去与他娘商量,借口都想好了,便说夫子特为就近教导他,叫他到府上暂盘桓一段时日。
然而才站起身来,屋门便被人猛地推开了,李连翘满脸通红,睁着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焦急地望着他道:“小山,你这时候有空没空,能不能陪我去见个人?”
程小山有些迟疑,自己才想着要离她远远的,这时候却又要纠缠在一起,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岂不要前功尽弃。李连翘可不知他这一层顾虑,只幽幽道:“我在这里只你一个朋友,我实在不知道找谁帮我,你若是不愿那便算了,是我自做多情!”
她拿话这样一堵他,他如何能说得出拒绝的话,忙一诺无词地道:“连翘说得哪里话,这个忙,我总要帮的,不过举手之劳!”
李连翘一扫刚才的愁肠百结,眉开眼笑地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撒娇道:“小山,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你人这样好!”
程小山有苦说不出,唯有苦笑而已。
六、
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按着李连翘给的地址,这马车穿街越巷,渐渐地进了东和坊。程小山心里难勉惊疑,这东和坊里多是些勾栏烟花之地,更有三家有名的大酒楼座落此间,是权贵们经常出入的一个所在,像程小山这样的小老百姓,是如何也消受不起的。他不由地推一推顾自望着车窗外发呆的李连翘道:“连翘,来这里,却是为了见什么人?你不是讲在此间人生地不熟么,如何又突然跑出来这样一个熟识之人?”
李连翘低叹口气,自袖里掏出一封信札递给程小山,他也没看那信里内容,只扫了眼末尾,瞧见其上署名“兄方准”三字,心里便是一凉,忍不住轻叫一声“是他”。李连翘点头道:“是他,我找了他大半月,他躲着不肯相见,不想这突然地出现了,倒弄得我有些措手不及!”
程小山还没能学会见风使舵的本事,一时间不知要如何接话,胸口就像给人抡着铁槌一下一下地砸,有脆裂的声响,也不知是心碎的胀痛,亦或者只是无何奈何的婉惜。
李连翘瞧他脸色不对,忙关心道:“小山,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不是病了吧?”她伸手探他额头,却被他一把推开,一时就怔住了,不知他这闹脾气又是为了哪般。她在程家这大半月,也没有少和他斗嘴,然而他是个太老实的少年,总是在她咄咄逼人下退却,哪怕道理是在他那一边的。
李连翘不是个好性的,在吵架这件事情上,不管有理没理,都绝不肯相让,恨恨把手抽回,扭脸不去理他。程小山哪里沉得住气,不一时又讨好地推推她道:“你莫生气,刚才是我的错,我,我,……”他“我”了半天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因为这一腔爱慕不能对她诉之于口,这一身醋意只能自己慢慢消受。
李连翘哪里知道这层深意,只是看他这窘态十足可笑,忍了半天也没能忍住,末了“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不仅解了他的窘局,更使他紧绷的心一霎松了,忙笑道:“你不气了,不气就好!”她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是不是紧张,我也紧张得很,我真怕看见他那个样子!”
到底哪个样子她没有说,然程小山马上就见识到了。方准约他们在花满楼见的面,这是有名的勾栏圣地,里面的姐儿个个掐得出水来的娇美,方准便是左拥右抱地揽着两个艳若桃李地红牌姑娘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那是还算清俊的面目,然则如何看也不像李连翘嘴里的二十三岁,分明是一张三十二岁的脸。
他对李连翘开口说得第一句话也是格外怪异,他说:“连翘,你来了我真高兴,咱们已是十年没见面了!”
七、
李连翘倒是颇为镇静的,吩咐老鸨给他们准备最上等的房间,不许一个人来打扰。那老鸨听说不要姑娘伺候,当然不乐意,李连翘也不多说,自袖里掏出张五百两的银票递过去道:“不许任何人打扰,你明白么?”老鸨看到了银票,眉花眼笑,什么姑娘不姑娘都抛到了九宵云外,引着三个人进了一个颇为雅致的房间。
待老鸨替他们带上了房门,三人于桌边落坐,李连翘也不啰嗦,开门见山地道:“方准,你耍得好手段,把我坑得好惨!”
方准笑笑不响,只把一双光亮的眼瞳向程小山身上勾了勾。程小山自然会意,那是他要说的话要避讳他的表示,他识趣儿得很,说是从不曾来过这花满楼,要四处看看。李连翘一按他的手,望着方准道:“我的事从来不避他,你照讲便是!”
方准笑得很诡秘地望她一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方道:“我本以为你会对我一辈子死心塌地,没想到才见着你,便移情别恋了!”
“我倒是想同你白头偕老,可是你总是逃逃逃,我真累了!”李连翘突然眼睛发红,可是强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声色俱厉地:“是你不肯给我这种机会!”
方准突然动情地一拉她的手道:“连翘,我现在告诉你我很后悔你信不信,只是,后悔也没有用处,回不去了!”
“什,什么意思?”李连翘甩开他的手,大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活似见了鬼一般望着他,“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方准倏尔一叹,幽幽道:“我那时候对你说要回古代三妻四妾,本也是说得气话,因为同你置气,所以来之前在定位仪上耍了个小手段,在我启动定位移到了这里后,它会在一分钟后自动跳转定位,所以我比你早来了这里十年!”他顿了顿,又接道,“我原本是要逗一逗你,可是没有成想,在到了这里后,我手里的反向定位仪出了故障,彻底毁了!”
“那么,”李连翘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我们被困在了这里,真的回不去了是不是?”
方准重重点头,沮丧莫明地:“是我对你不起!”
这时候门突被人推开,进来个七八岁的小童,朝着方准大喊一声“爹”,上前拉着他便往外走,一壁抱怨道:“娘和二娘三娘教我来找你回家,说以后再不许你来这种下流地方!”
方准颇为尴尬地望一望李连翘,对那小童说这是李阿姨,小童很不屑,“不过是个花头,叫什么阿姨!”他气起来要打他,却被李连翘拦住,她冷笑道:“你果然过得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娇妻美妾,儿女成群,我真是傻,竟还对你念念不忘,是我错看了你,自此后,咱们一刀两断,再无关系!”她说完拉着程小山便往外走,不顾方准在后面焦急地喊:“连翘,我知错了,我后悔了,再是三妻四妾又有什么用处,她们没有一个人能与我谈天说地,没有共同语言,我日日对着这样没有生气的脸,再是倾城倾国,也有厌的时候,连翘,连翘……”
然而李连翘与程小山已走得远了。
八、
回去的一路上李连翘面目平淡,不言不语,然而她越是如此,程小山越是忧心。她是个性子放阔的人,遇到了这种事情,反而是此种表现,在程小山看来,实在是风雨来前的那段平静,内心里不知是怎么样一种煎熬。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连翘,你若是想哭便哭,何苦忍着!”
“我并不想哭,”李连翘扭头他看,目光淡然地,“我只是累了,连恨都懒得恨他,他实在不是个值得我去恨得人!”
程小山却愈听得不安:“连翘,你何苦口是心非,我知道你对他用情至深,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找他!”
“你说的千里迢迢倒是果然,又何止是千里迢迢——”李连翘轻轻叹气,“小山,你不是对我的身世一直有疑问么,我可告诉你,然你万不可再告诉另外的人!”
程小山立时正襟危坐,正重点头。李连翘看到他这副“苦大愁深”的表情,不由一笑道:“你莫紧张,这我秘密与人无碍,只是太过玄奇,教你不要说出去,也是为了你好!”对方也无动作,一副等着洗耳恭听的架势,李连翘自知再多说也是无益,便即开口道,“其实我非是你们这里的人,我说的不是地域,我是来自三百年后的未来的人!”她说完望着程小山,要看他是何反应,程小山有些坐立难安,然而也只是扭了扭身子,便又安静下来。
李连翘又接着道:“我与方准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自小便暗恋他,天天追着要他娶我。他是个科学天才,为了研究经常彻夜不眠,根本没有时间去勾搭女人,所以我对他很放心。可是突一日他过来我说‘时空机器研究成了,我这就要回古代去三妻四妾,逍遥快活。你要是有本事,大可追了来,若追上了,我便与你回来成亲,再不做他想,然若是你找不到我,自此就对我死了心,不许再纠缠不放!’我当时觉得这没什么难,便答应了,且在他起动机器之后,一力抢下了他带的背包,我知他要把一些只有在我们那里才有的东西带过来,好拿来换钱生活。可是我万没有想到,他竟是在定位上做了手脚,把自己传到十年前,而我却到了十年后。”
程小山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方挤出一句话:“那么,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没有打算,在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已对他心死了,我累了,爱情总不能一厢情愿!”
程小山知她误会了,他问得是她对将来的打算,而非问她对方准的打算,便进一步道:“我是说,你回不去了,将来可有什么打算么?”
李连翘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
程小山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蓦地抓住她的手,红着脸道:“若是,若是你不嫌弃,我愿意照顾你!”
李连翘想自己诺大一个人,何需人照顾,然抬眸看对方表情便明白了,他所谓的照顾是要照顾她一辈子,是变向的求爱。她不想伤他的心,想了想便道:“你让我想想!”
然而那个晚上程小山如何也睡不安枕,翻来覆去,末了索性爬起来开窗看夜色,夜色还不及在眼前展开,却教他看到个隐约的白影子,看身形像是李连翘。这使他不得不上心了,悄悄尾随上去。那影子走的极快,转转折折,不多时便失了踪迹,他却认出这是去城北安晏湖的路。恰此时突有重物落水的声音传来,他心下陡然一凉,是一种抓心挠肺的焦急,急跑到那湖边上,是非不分地便往下跳。
却听湖岸上一个女声道:“咦,是谁这样好兴致,这时候跑来游泳?”分明是李连翘。他心忽尔一松,才想到自己处境不妙,他并不会游水,扑腾了两下身子就往下沉,忙急得喊救命。
九、
李连翘好说歹说把程小山给拉了上来,两人此时都成了落汤鸡,面面相觑,不胜唏嘘。她突把眉一皱道:“你怎会在此?”
程小山吭哧半天,末了面红耳赤地道:“我,我以为你要寻短见……”
“你简直是傻瓜!”李连翘恨恨地,“你自己又不会游水,若我真跳下去,你又如何救我!”
“我,我,我……”程小山抓耳挠腮,想不出应对之词,末了嘴硬道,“谁想那么多,总之,我不能让你出了差错!”
若说李连翘不感动是假的,可是这事也实在使人又好气又好笑,伸指一点他额头道:“你啊你——”
在程小山听来,这番娇嗔真是别有滋味儿的,只嘻皮笑脸地看着她不作声。她一拉他手臂道:“走,咱们回家!”
程小山却后知后觉地问:“你,你不寻短见了?”
“我何时要寻短见!”她径自拉着他往回走,一壁指指点点,黑夜渐渐淹没了他们的身影,只听李连翘极清脆的一声“你瞧,这月亮好大——”绵软悠长,使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