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着正常算法儿,卓小桃今天该当十八岁,然而她生得与实际年纪极不相符,看上去顶多十五岁。也就是因为她这副嫩样子,夏老爷特为把她拨去菀院伺侍十三少。
十三少是桐城里有名的“下流胚”,在家里也把自己当嫖客,到了堂子里那更是放浪形骸了。夏老爷拨卓小桃去菀院的那日也是暗自忖度,想十三这孩子再是色胆包天,也不至对一个“小孩子”下手,他总还未到这般丧尽天良的田地。
卓小桃入菀院的那一日是三月初八,她记得尤其清楚,是终生难忘的日子——其时满园桃花盛放,一片一片,绮色绵延,如烟似锦,真正美得匪夷所思。卓小桃长了这样大,也不曾见过这样的美色,便呆怔怔地,流连不去。那领她进来的大丫头掩唇笑道:“这算得什么,以后美景怕多到你看得腻味呢!”
大丫头拉她要走,偏她眼尖,远远瞧见桃花林里一抹宝石蓝的人影子,指着向那大丫头道:“姐姐,那像是有个人!”
大丫头顺她手指的方向一望,两颊便跟着红了,小声道:“那便是十三少了,这园子别人可轻易进不得,既在这遇着了,你便自去向十三少请安,我还有事呢!”
她说着折身便走,像身后着了火,眨眼转过了院门,渐行得远了。卓小桃是穷人家里未见过世面的女儿,想着要自己独对“主子”,难勉慌乱。她拉了拉身上管家才发绛红夹袄,确定它平平整整,还算体面,方才小步入了桃园。奈何才走得十几步,突听得一声喝斥,“谁准你进来的”将她吓得够呛。
她顺那声音望过去,便看到坐在桃树枝桠间的一个少年,生得极白的一张脸,偏又着一袭几近妖艳的暗桃花纹宝石蓝缎袍,更衬得肤色是一种病态的白。然而他舒眉细目,虽带了几分女子的阴柔之媚,却实在美丽过人。
卓小桃平日接触过的男男女女,从没一个是如此“国色天香”的,不由望着对方发傻。那少年被她看得着恼,恨得把手里书一卷,大力拍树杆道:“你是哪里来的丑丫头,怎敢对本少爷这般无礼?”
一听“少爷”二字,卓小桃方才悚然而惊,忙低头福了福道:“奴婢乃是老爷拨来伺候十三少爷的!”
少年听了这个话,险地从树上栽下来,好半天方才坐稳了,脸色通红,厉声尖叫:“那老头子疯了不成!”
二、
十三少与老爹争执不果,儿子哪里斗得过老子,终究是夏老爷一锤定音:“小桃以后便是你的贴身丫头了,以前那些阿朱阿花的狐媚子,你留着也好,开发了也好,全都随你,只这事不准你再置喙!”
他愤愤回了菀院,哪里能有好脸色,卓小桃是个不会察颜观色,更加不会巴结讨好的老实人,只一味惶惑,不知要如何是好。那伺候了十三少有两年之久的紫珠推她一把道:“哟,你怎么这样没有眼力价儿,没看少爷正烦你呢!”
卓小桃看她脸色不善,是个不好相与的,也不敢太招惹,只是必竟自己资历浅,便摆出一脸笑来向对方好言好语道:“姐姐,我才来,不大懂得这院子里规矩,还要姐姐教我!”
“哪个是你姐姐!”紫珠把眼睛瞪起来,她眼睛原本就大,黑多白少,这时候一瞪,活脱脱是一张鬼脸,着实吓人,卓小桃不敢多看,紫珠却没好气地点着她头道,“你瞧瞧你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咱们十三少爷这样冰雪般剔透的人儿,你连提鞋都不配!”
十三少听得烦燥,把桌上一杯热茶狠推在地,看那白釉杯子碎作十几瓣,心里更是烦闷,向她二人大叫道:“滚,全给我滚!”
紫珠似对这种阵仗早看惯了,表情变也不变,只把卓小桃往外推:“少爷说看你烦,还不滚出去!”转身又身子软软地偎近十三少,给他捏肩捶背,“少爷,您消消气,您昨个儿不是答应婢子了么——”她把纤长白嫩的五指在他眼前晃一晃,“少爷可不能食言而肥!”
十三少原本阴云密布的脸倏化了风光霁月,抬手捏了捏她的脸,狎腻道:“自然的,少爷何时食过言!”
卓小桃虽是个不懂得风月的丫头,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也觉刺心,扭身要走,不想十三少又叫她道:“哎,你,去后院花房问陈管事采些凤仙花来!”
这菀园后院花房她也曾听带她过来的大丫头提过,说是按着十三少的意思,弄的一处暖房,里面四季花不谢,说得时候是着实羡艳的口气。她初时还不大明白,思量弄这样一个花房除了费钱费力,实在不知有何好处。然到了十三少屋里,瞧见瓶里插得十几只夜白光牡丹,那种香气艳色,真个是天上人间,才知这花房,果然有不可言说之妙。
待她捧了凤仙花回来,便见两人摸脸亲嘴的亲热,实在刺人眼睛。卓小桃脸红得像被滚水烫过,刚要退走,十三少眼睛一瞥,斥她:“傻呆呆的做什么,那边自有明矾瓷碗,还不把花捣了过来伺候!”
卓小桃也不知怎么,心里突来的莫大委屈,眼里一阵湿涩。进这夏家前阿娘也对她曾千交待万交待,说主子打你骂你,你便该忍着,这是做奴才的本份。这念头一转,她强把眼泪眨了回去,不再看两人,只取了放在多宝格上的一只荷花式白瓷碗,细细地捣起花来。
待她把花泥献上,便见紫珠早脱了鞋半倚了红木榻,把一只白嫩如玉的脚伸到了十三少手里。十三少嘻嘻一笑,是比花儿还要好看的一张脸,实在使人神魂颠倒。卓小桃强把目光自他身上移开,拿了细竹签递在他手里,看他一点一点把花泥铺在紫珠的脚指甲上。
这景象实在诡艳,紫珠原本生得媚,这时候更是媚态横陈,勾魂夺魄。十三少却是不为所动,只对着她那双脚爱不释手,轻轻揉捏,像是握着这世间最珍贵的一件宝贝。
卓小桃直看得身子发热,替他们害臊,慌地一福道:“少爷若是无他事,奴婢便告退了!”
十三少看也不看她一眼,不耐地对她摆一摆手,低了头顾自细心为紫珠染指甲。
她心里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儿,像有人拿尖指甲抓了一把,说不上疼,只是痒。
三、
转眼卓小桃在菀院已呆了半月有余,十三少只当她是最平常的一件摆设,视而不见。然而她毕竟要听从夏老爷的咐吩,夏老爷五日前特为把她叫过去说:“以后你要给我看好了十三这孩子,他太不懂事,哪怕在家里头,我也不放心,你看他有什么异动,就来告诉我!”
好处自然也许了很多,卓小桃这样一个为了钱而拼死拼活挤进夏家做丫头的贫苦女,该是把钱看得死重的,可偏偏她不大记得夏老爷许她的好处,只记得他说“你要看好了十三这孩子”,心里不知道怎么地,有一种甜丝丝软绵绵的异样滋味。
十三少老早便吩咐,以后贴身丫头份内的事,还叫紫珠来伺候着,卓小桃么,能少来则少来,说是“看着就讨厌!”。他这样烦愤卓小桃,一则是因着在他看来,她是自己老太爷派来的细作,自然让他不待见;再一则,她长得过于“稚气”,他到底心还算好的,不肯把一个“小孩子”呼来唤去的使唤。所以他变着法儿地把她支得远远地,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也便罢了。奈何他对她愈是恶劣,她便愈是不屈——每日天未亮必是准时来“立门神”,到晚上定要看他睡死了才肯回自己屋歇着。
十三少是个风流成性的,许多次想同丫头们调调情,然而碍着卓小桃这尊“门神”,到底不能够了,他总还没无耻到当着别人面浪荡不忌。
“你多早晚才肯离开菀院?”这一日他起了个大早,打发紫珠去打洗脸水,自己则坐在桌边,一壁对着绘缠枝金莲的白纱灯打盹,一壁点卓小桃道,“少爷就被要你折磨死了!”
“少爷说这话,岂不是要让婢子天诛地灭!”卓小桃也急起来,“婢子这一腔心都是为了少爷好!”
十三少端了桌上浓茶喝了一口,立时便觉一股凉意冲顶,头脑清醒了许多,勉强把眼睛睁了睁,望着卓小桃好声好气道:“小桃,不如咱们打个商量如何?”
“少爷有事旦请吩咐,咱们做奴才的自应照办,何来商量之说!”
十三少被她顶得半天说不出话,紫珠不知何时打了水回来,这时候在后面哼一声道:“你别不识好歹,也就是少爷是个好性的,若搁别的主子,你这一番顶撞,看不把你打成个烂羊头!”
卓小桃不知怎么,心里有些怕这紫珠。她也知紫珠看自己不顺眼,处处针对,而自己何尝对她不是诸多怨愤,可因着先就存了畏惧在心里,到底不敢顶撞,只低了头不响,把两手揉弄衣摆,像是与它有深仇大恨,下死力地扯来扯去。
十三少咳了声无谓的嗽,喝紫珠道:“偏你多嘴,这里不需你伺候了,你去看看厨房可有什么吃的,拿些来点点饥,我这时候饿得很!”
这自然是敷衍之词,为的是要给卓小桃解围,正因为如此,紫珠尤其生气,脸立时沉了下来,却不敢抗命,扭身出去了,把门关得山响。卓小桃身子跟着一颤,却倔将地不肯开口,只与自己闹别扭,把那衣裳揉得更皱了些。十三少倏伸手抓过她的手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衣裳就要被你扯破了!”
四、
十三少手上的热度透肌而入,真正使人受宠若惊,卓小桃呆了呆,紧跟着身子热得似有火烧,颊上涌出片片飞红:“少爷,婢子……”她茫然无措,可是心里生出谐般喜悦,使她忘了要挣开他的手,只任他揉搓着。
“小桃对我的心意,我自然是知道的!”十三少一改方才的满脸怨怼之色,把她的手按在胸口上,深黑的瞳子里是一簇簇跳动的小火苗“只是少爷懒散惯了,哪里禁得住你这催命似的一站?”
“少,少爷!”他并没说什么亲热的话,她却已羞得无地自容,任他的手不安分地搂住她的腰,轻轻往内一勾,她身子便软软地偎进他怀里,没了半丝力气。
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小桃,我去问老爷讨了你可好?”
她满面通红,把脸深深埋下去,到底讲不出来一个“不”字,末了轻而又轻地点了下头。
身后却乍然响起杯盘碎裂声,在这最恬静的时刻,真令人心惊肉跳。她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人大力拉起,眼里映入紫珠面色狰狞的脸,有如妖魔。她心里一怯,刚要说些为自己与十三少这亲密行为开脱的言词,紫珠却不给她机会,劈手就是一计巴掌,打得她满眼金星乱冒。她戳她心口厉叫:“就你,就你也敢妄想少爷,也不拿镜子照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十三少万想不到紫珠打人如做事一般皆是这样干净利落,措手不及,心里更有一股恼意,想她当着自己的面便敢动手打人,那是不把他这主子放在眼里了。他是个极偏颇的性子,虽平日里常与丫头们嘻嘻哈哈,甚而言语无忌,可是却最恨奴才们忘了本份,没了尊卑体统。
他恼是恼,面上却一点不现出来,反而笑得愈使人眼花缭乱,一把将紫珠拉进怀里道:“何苦生这样大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少爷要心疼了!”他拿过她打卓小桃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吹气,“疼不疼,疼不疼?你气性可是愈大了,却白白糟蹋了许多东西!”
紫珠却不肯平伏,一把推开他道:“你少来假惺惺,怕再过两日,你,你便要把紫珠丢到脑后了!”她说着嘤嘤哭起来,梨落带雨,别有一种丽色,十三少看得心下酥倒,使力抱住她道:“胡说,少爷心里只你一个,哪里还装得下别人!”
紫珠又做作地挣了挣,到底不敢太违逆他,也便适可而止,紧依着他入了内室。卓小桃只瞧得身体发冷,眼泪不可抑止地往下掉,心像是给人剜掉了,不知是怎么一种疼法儿。
五、
这日晚上十三少单独把卓小桃叫进了内室,门窗皆关得极严密,拉着她就要往床沿坐。卓小桃哪里肯坐,一层是因着羞恼,再一层是碍着紫珠,不愿再与十三少这般亲近。
十三少也不恼,只笑嘻嘻地摸她脸道:“小桃,可有谁欺负你,瞧你这两日脸色这样不好!”
“并没有人欺负小桃。”她欲躲开他肆无忌惮的手,却又贪恋着那指尖的那点热度,到底是给他抓个正着,被他在颊上狠狠亲了一口。他也不怕她恼,顾自往床上一坐,对她吩咐:“给少爷倒杯茶来。”
待把茶接在手里,他猛地翻手一拉她手腕,顺势便把她带进怀里,任她如何挣扎也没有用处。她有些急,轻叫道:“少爷,少爷松松手,这样,这样不好!”
“哪样不好?”他天生一双桃花眼,只微微注目,便有种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她避开他的目光,只不敢看他,哑声道:“好少爷,你饶了小桃吧,教紫珠看见,小桃,小桃便没有命了!”
“你怕她什么?”十三少哼了声,“我知道,自那日后她给你分派了许多粗活儿做。”他嘴里的“那一日”是被紫珠撞破两人“**”的那一回事。
“粗活儿小桃是做惯了的,并不觉得有甚苦处,倒教少爷挂心,”她咬了咬牙,身子往下一滑,双膝磕地,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然则少爷,原本我是老爷的人,在这园子里已不招人待见,你再这样,少桃便再无容身之地了!”
十三少也不吱声,把茶碗搁在床内搁板上,回手捧着她的脸左端相右端相,末了“咭”地一笑,起身走到桌边,拿了银钎剔灯芯:“小桃,你恨不恨少爷?”
“小桃不恨,也不敢恨!”
“那么,你心里有没有少爷?”
她想说“自然有的”,然而这话哪里能够出口,只把身子伏在地上,颤抖得有如风中落叶,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屋内静默着,大约有半盏茶的光景,复又听十三少幽幽道:“亏我还把你放在心上,却不想,到头来原来全是我一厢情愿!”
卓小桃*似地唤一声“少爷”,万想不到他会对她说出这番使人倾倒的话,口气里全是难以置信:“少爷何苦捉弄小桃!”
“少爷哪里是捉弄小桃,说得全是肺腑之言,奈何你却不信,莫不是要教我对天发誓么?”他说着走到她身前一撩袍子跪下,果然便做出发誓赌咒的姿态。卓小桃吓了好大一跳,哪里真敢让他发誓,心里是更有一种如糖似蜜的喜悦,只抓着他扬起的那只手急道:“少爷,何苦如此,小桃,小桃信你便是!”
“好小桃,教我怎么能不疼你!”他把她自地上拉起来,搂着她坐到床沿上,“然我虽是夏家少爷,却也非是事事尽能可心如意,若想咱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却还要一场算计!”他顿了顿,一捏她的脸,声音低得有如耳语,“小桃,你果然心里有少爷,便帮我做一件事!”
她偎在他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轻点头道:“少爷尽管吩咐便是!”
六、
第二日午后,小桃按着十三少吩咐,悄悄潜进了紫珠房里。原本紫珠这屋里,哪怕是她不在,也总有两三个小丫头看着,然今儿个这群丫头皆被十三招去游园戏耍,好给卓小桃大开方便之门。
紫珠是这菀园三个大丫头的标榜,更因为她生得好,得了十三少偏爱,自为得意,不仅穿得体面,屋子里面摆设也是极讲究的。这屋里多宝格上多有金银器皿,上挂一席珍珠软帘,珠子极圆润细密,把内室与外室分隔开,端得贵气。其间更有团团淡而薄的烟气,挟着厚重的香檀味,泼洒得屋内无处不香。
卓小桃偏对这金贵的香味不受用,忙拿衣袖掩住口鼻,也不敢多打量,急入内室,把那架子床上海青色细纱幔一掀,露出里面芙蓉绿细绣雀啄樱桃的软缎被,耀得人险些要睁不开眼。她瞧得不愤,想紫珠这般恃宠而娇,僭越本份,此番受这报应,也是活该。想是如此想,眼睛却离不开那华美的锦缎,把手细细抚过珠粒似的颗颗红樱桃,末了叹了一叹,不知是可惜还是可怜之意。却再不敢耽搁功夫,就手把那被子挑开,将十三少给她的东西塞进锦褥底下,用手摊平了,再将缎被摆弄齐整,方才舒出一口气。
到了晚上,十三少正喝着紫珠奉上的一盏香茗,突然大叫一声,抱头摔到地上乱滚。他手里那只翡翠錾金盏早被摔的粉碎,一地碎碴子,他也不顾,滚得手上脸上被割开了无数道细口,仿佛不知道痛一样,只乱叫乱嚷,一会说有鬼,一会说有神,把个众人惊得心慌神乱,无处着手。
夏老爷得了禀报,急得不行,他儿子虽多不胜数,可却最偏爱这十三少爷,也更因为他比别个聪明上进,虽则有些“好色”的小毛病,然所谓“不以一眚掩大德”,人总无完人,他总归是尽其所能地要把他培养起来,好将来接他的班,为夏家光耀门楣。
这菀园里能与夏老爷说得上话的自然只有卓小桃了,她原本便是他安排的密探,十三少出了事,当然要把她招来问:“十三这是怎么回事,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他分外震怒,正是关心则乱。十三少这病来得这样古怪,大夫们也是诊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东拉西扯地说些淡话,开了些醒神舒心的方子,总归吃不死人,还有谐多好处。
卓小桃把目光四下一张,看菀园里三十几个丫头婆子小厮皆是跪在那里战战兢兢,心里便生出些些快意,面上却是一副如丧考妣之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夏老爷这一问,她便跪着往前蹭过去,一壁哭一壁拉住夏老爷的袍子道:“不怕老爷怪罪婢子,婢子说句诛心的话,看少爷这症状,哪里是病,分明是阴邪入体!”
夏老爷听得身子一抖,他从来不是个信鬼神的人,然而看着自己儿子这样,心里急,也顾不得许多,揸开五指一把捞起卓小桃,逼视着她道:“你,你说什么?”
卓小桃一颗心险地要跳出胸口,强忍着惧怕,哆哆嗦嗦道:“少爷,少爷定是被人施了镇魇法儿,只要,只要找出来那镇魇之人,此病,此病自然痊愈!”
七、
夏老爷一声令下,除却卓小桃的屋子不用搜外,其他无人得免。十几个粗壮家丁奉了老爷命令,就如得了皇帝圣旨一般,耀武扬威地把菀园一通好搜。结果在紫珠房里搜出来一只写着十三少名讳的镇魇纸人,眉目倒是婉然,只是其上遍扎细针,丝丝入扣,一看便知是邪物儿。
众人皆道不可思议,紫珠仗着十三少的宠爱,向是这菀院的霸王,如何会做出这等暗害十三少的事,不是自绝生路么?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低了头窃窃私语。夏老爷拿着那纸人,脸上阵青阵白,神色极是阴沉,末了把手重重一拍厅堂正中那张红木桌子,只惊得堂下众人再不敢造次,皆闭了嘴。一时间厅内悄静无声,像是午夜坟场,呼吸稍重都让人觉得有罪,难勉要心惊肉跳一番。那悬在厅顶的数盏挽翠长明灯偶而爆出几抹轻响,随着夏老爷粗重的喘吸在人们耳里浮沉,压得人恨不能立时粉身碎骨才好,免得再受此等折磨。
卓小桃还待说些什么,夏老爷却把手一拦,把那纸人交在她手里道:“好孩子,你去把这东西烧掉,再看十三病情如何!”
也得亏紫珠向是十三少身边最得意的一个丫头,此时正在屋内侍候疯魔的十三少,并未被拘在这厅里,并不知自己已成了菀园乃至夏家的罪人,不然定要大闹一场!
夏老爷也并没有命人把她抓来,他心里还有些疑虑,不欲轻举妄动,更何况十三少这时候也离不了她。所以他只要卓小桃把纸人烧了,看十三又是怎样,到时才好作法。
卓小桃虽说年纪不大,人也单纯,没有那样多的花样儿心思,可是必竟这事不容有失,一则十三少本已千叮万嘱过,再一则这事与自己干系甚大,一旦败露,自己便会死无葬身之地。人是个趋急避凶的东西,她心里未必就恨紫珠到这个地步,定要制她于死地,然事情发展到此,你死我亡,不容她不下狠手。
当日她受了十三少蛊惑,倒也并非贪想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夏家少夫人之位,不过是念着他嘴里那个“长长久久”,她连“一生一世”也是不敢想的。就是这一念之差,害得她到此时进退维谷,不得不做那心毒手辣之人。
她手心里捏着一撮汗,是冷的,像是雪落在掌心饱吸热度后化出的那一点冷。这冷隐秘,孤避,在背人之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生发。这使她益发小心翼翼,只安静淡寞地行到门边,拉过一只热气蒸蒸的炭盆,就手把纸人扔在了里头,看那火“腾”地一下子烧上来又随即落下去,好似是人生一世。
众人盯着炭盆瞧得入神,却早不知自己看得是什么,然而若是不看,也便没有别东西可寄托神思,那更要惘惘不可终日。这时候门廊外突起一阵急切杂沓的脚步声,紧密如雨,踩着鼓点似地,使人心也随之一点一点抽紧。卓小桃见机得快,侧身让出了门口,紧跟着“砰”地一声,两扇槅子门洞开,闯进个樱桃红的人影。不待众人闹明白怎么回事,那人已先一步扑到夏老爷身前一跪,抱住他双腿厉声哭叫道:“老爷,你快去瞧瞧少爷,少爷,少爷,少爷他……”
夏老爷认出这人乃是在十三少跟前伺候的紫珠,众人眼里的罪魁,听了她这不明所以的话,他就像给人拿剑把胸口刺了个对穿,那一种痛,真有一种痛快淋漓,语诉还休的沉重。他晃了两晃,风中落叶似地,末了却把手一扶桌子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到底没有倒下去,就势抬脚把紫珠踹开,也不管她是怎样疼的脸色煞白,只大步出了厅堂,急往十三的屋里赶去。
卓小桃心下一跳,也不知怎么心里有一种莫明的悸动,她一手捂了胸口,想这悸动真正没有来由,十三少又怎么会有事呢,这原本就是他布的局。可是心里那悸动却并未因这念头而平复,反而愈心悸得厉害,深深深深深深……像是心痛!
八、
夏老爷进到十三少屋里,拔开围着的两个大丫头,便见到床上十三少满脸青紫之色,四肢抽搐个不了,已是有出气没进气了。他急得要剖胸泼血,只要能救得十三少,要剜心出来也是愿意的,却奈何无力施为,只能眼睁睁看十三少受这折磨,正是心痛,肺痛,肝痛……五脏像给人扔在锅里煮。他龄近耄耋,年老体弱,哪里禁受得住这刺激,当下喉头一甜,跟着便吐出一大口血来。
两个大丫头慌得直叫,他忙一摆手,摇摇晃晃地到了外室,抓住离得最近的一个大夫,也不管对方兀自抖得像只待宰的小狗,只一字一字,沉厚有力地,把话逼进他耳里:“你们若是治不好十三,我便叫你们全都给他殉葬!”
那大夫“啊”地叫了一声,双腿一哆嗦,裤子上便跟着淋淋花花湿了一大片,竟是吓得尿了。他微一皱眉,翻手把对方甩在地上,揸开手又去抓后面那个大夫。亏得那大夫机灵,在他的手堪堪离他不过半寸的当,身子猛地往下一沉跪了下去,咚咚咚咚……连磕数个响头,一头哭一头叫:“夏老爷饶命,夏老爷饶命,夏老爷饶命……”
后面几人看到这番景况,也不敢怠慢,纷纷跪下磕头求饶。
“你们叫我饶命,可谁又饶了十三的命?”夏老爷终是撑持不住,身子晃了两晃滑在了地上,哭得老泪纵横,“你们这干庸医,连十三也治不好,活着也没有用处,倒不如死了好!”
那大夫“砰砰砰”磕得额头一片血淋淋,抽抽噎噎地爬到夏老爷身前道:“夏老爷,十三少爷这病生得恁得古怪,开始,开始还只是胡言乱语,倒也无大碍,可是在被喂下一蛊热汤后,突然地,突然地就变成了这般模样,此乃,此乃中毒之状,奈何我等所学有限,医术不精,实在诊不出这是何毒!”
夏老爷听见这个,“腾”地自地上跳了起来,头发胡子根根倒立,即唤人:“去把紫珠那丫头给我抓来!”
几个家丁领命去了,不一时慌得进来回报,说“紫珠已死透了,尸体正在厅堂里!”
夏老爷嘴里嘎嘣一下,竟是生生咬断了一颗牙,合血吐在地上,身子便软软地倒进了桌边一张圈椅里。却又见那家丁双手奉上一只花笺,他拿过来张目一扫,不由地目现狰狞。
那花笺上虽只了了数句,却是字字心惊:闻得少爷欲驱离于婢,悄令卓氏小桃者藏镇魇纸人于婢之褥下——婢痛定思痛,不欲苟活,故下毒于食中喂少爷服用,欲与其一道速死!若果有幽冥地府,愿能于其间与少爷结得连理,生生世世,不离不弃,足矣!
夏老爷把桌子拍的山响,也顾不得手痛,又驱那家丁去拿了卓小桃来,欲要逼问,然闻得十三少一声低似一声,一声比一声无力的痛吟,又哪里有逼问的心思。
却突有个小丫头离众站出,往夏老爷身前一跪,哆哆嗦嗦地道:“老,老爷,婢子有祖传秘法儿,能,能治得百毒,可否,可否容婢子一试?”
九、
转眼两月已过,十三少早好得活蹦乱跳了,只夏老爷还不放心,死活不许他随意出园走动,只要他好好静养,“你当日毒入五腑,伤脾伤胃,原本你就体虚身弱,哪里经得起这个,快好好将养才是!”
这一日云淡风清,菀园里的桃花虽谢,却有更多的花赶趟儿似地,开了一茬又一茬,真个姹紫嫣红,万里飘香,恍似人间仙境。
紫珠已死,卓小桃也在两月前被赶出夏府,只有一个出了大力,拿祖传秘法儿救了十三少的丫头珍碧得了好处。原本夏老爷感她的恩,要认她做个义女,奈何她死活不肯,说只愿在这菀园里安安份份地伺候十三少,“婢子福薄,不敢贪主子这样的大恩德,怕要消受不起,反折了小命!能在这园里伺候少爷已是婢子修了三生的福才得来的,望老爷成全!”
夏老爷想不到她这般性厚,暗暗点头,拨她做了十三少的贴身婢女,每月月银多开二两与她,那个意思已是昭然若揭,将来是要十三少收在房里了。
众人皆是一番感叹,真正没成想,事情如此峰回路转。
十三少抱着珍碧坐在床着,她哪里还有在众人面前的贤良淑德,身体像没有骨头似地偎在十三少怀里,双眸含情,颊红似醉,只恨不能化了在对方身上。十三少捏她颊道:“想不到你这般得力,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
“那是自然,我哪里像紫珠与卓小桃那般笨!”说到得意处,她不由拔高了声音,却猛然意会到什么,更往他胸口偎了偎,侧耳倾听他心跳,嘻嘻笑着手指他心口,“这里可有我?”
“这何消说的,里面只你一个!”
她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看你这般手段,先是迷惑那卓小桃为你所用,后叫我露消息给紫珠,使她因爱生恨,更是用我之手,把毒送进她手里,终是一箭双雕,废了紫珠,驱离了卓小桃,真真是——”她咂着舌头,找不出能形容他这歹毒性子的词,只把话一转道,“若以后你腻了我,是否也要这般炮制?”
“你放心……”然而不等他说完,她已紧紧捂住他的嘴,轻声道:“我是个知福识命的,若有一日你腻了我,万请告之,到时我自走人,绝不敢害你讨厌!”
十三少眼睛一转,艳不可视地一笑,伸手把她往床里压去——
外面夏正热烈,偶有一丝凉风,撷了花香,采了日精芳华,也不知飘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