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忧还在想过往回忆的时候,耳边便已传来殷婉的声音,“老夫人,乐平郡主。”
“咱们家老太君一直盼着您二位呢,时不时就让人出来打探下,如今可算是把你们盼到了。”殷婉大方得体的替她们引路,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外头风大,可别冻着,里头好茶好吃的都已经供上了,京城里几位老夫人也都在了,咱们进去说话吧。”
她这话说完,亲自打了帘子请她们进去。
屋子里果然已经来了不少人了,大多都是京城里世家名门出身的老夫人和她们的儿媳、孙女,虽说李老夫人不想着大办,但还是满满坐了一堂。
瞧见她们进去,众人便都看了过来。
顾家势大,且不说顾无忧的郡主身份,便是顾老夫人也是有诰命在身的,这一来,自然又是一番见礼问安。
等礼全,李老夫人才笑着站起来,握着顾老夫人的手,把人携到了自己身旁坐下,而后才同人笑说道:“好些年没见你出来活动了,你这次肯来,我还有些不信,直问了好几遍才确定。”
殷婉也笑道:“可不是,那日知晓您过来,母亲晚上还多用了一碗饭呢。”
顾老夫人是个骄矜的性子,做姑娘起便是如此,但破天荒的,和这位不是名门出身的李老夫人关系倒是不错,这些年,两人偶尔还会一起去庙里参禅。
这会听到这话,微微笑道:“说得倒像是我们几年没见了似的,前几个月不还一起去了寺里。”
“你这人,当真是半点都不会说话——”李老夫人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然后又去瞧站在顾老夫人身边的顾无忧。
老人家总是喜欢小辈的,尤其是像顾无忧这样长得明艳好看的姑娘,李老夫人眼睛微亮,不由问道:“这就是你家小五?”
前世顾无忧从琅琊回来的时候,李老夫人便已经去世了,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这位老夫人为了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刚才她跟祖母说话聊天的时候,她既没偷看也没插嘴。
这会听到提起她。
顾无忧这才规规矩矩地朝人请了晚辈礼,又露出一个甜美乖巧的笑容,朝人贺道:“祝老太君寿比南山,万事如意。”
她长得好看,笑容又甜美,就连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李老夫人平日见惯了重规矩易羞怯的姑娘,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大方爱笑的姑娘,她脸上的笑不禁越发浓郁了,甚至还主动握过顾无忧的手好生打量一番,越看越满意,忍不住赞道:“真是个标志的姑娘。”
转头又同顾老夫人说话:“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家里几个孙女各有各的好,不像我们家,尽是小顽孙。”
顾老夫人闻言,向来寡淡的脸上倒也不禁浮现一抹极浅的笑,看一眼顾无忧才开口:“也就出来的时候才乖巧些。”
虽是这样说,但话语之间的维护却很明显,还主动提了一句,“不是拿了礼物要亲自送给老太君吗?”
李老夫人果然来了兴趣,看着顾无忧问道:“哦?乐平给我准备了什么?”
其余人虽然没说话,但目光也全都落在顾无忧的身上。
顾无忧倒是不怕被人看,只是这份礼物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奶奶,意义不一样,而且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大将军的祖母,难免有些紧张和羞赧好在,她打小是见惯大场面的。
虽然紧张却也不至于露怯,从白露手里接过锦盒,便双手呈了过去,嗓音虽然轻柔,态度却很是大方:“是一块抹额。”
主人家过生日,大多礼物都是送到管家手上,再一一登记。
但也有些是亲自送到寿星公这边。
尤其是一些待字闺中的姑娘,若是能得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太君当面一句夸赞,那便是极好的福气,日后成婚嫁人,旁人也能说一句,“哦,这位姑娘啊,谁谁谁家的老太君以前就说过什么话,是个极好的姑娘,你家若是娶了,那可是你家的福气。”
所以像这样的寿辰,说是祝寿,其实也是各种相看和提携大会。
李老夫人性子柔和,但凡送到她面前的礼物,都会亲自打开看一看,然后说几句体面夸赞人的话。
但她很清楚,她的那些夸赞对眼前这位乐平郡主是没用的,说得简单些,以这位乐平郡主的身份,哪里需要他们这些人的锦上添花?
纵然她和琅琊那位赵世子退了婚,那也是百家求的贵女,所以对她这份礼物,李老夫人是真的起了几分好奇。
她面上未表,只笑着打开,瞧见里面摆着的一块暗红色绣宝相花的抹额,不算特别出彩,只是花样恰好是她喜欢,又不大有人知晓的一种。
倒是身边站着的殷婉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咦了一声,说道:“这块抹额和顾家老夫人戴得,好似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这一来,便有不少人朝顾老夫人看去。
顾老夫人正在喝茶,闻言倒也没隐瞒,只道:“是我家小五亲手做的,她是个粗笨的,一年也握不了几次针,这次做了三块,一块给了她的外祖母,马不停蹄的送去琅琊了,说是要趁着年前让人收到,剩下的两块便都在这了。”
李老夫人一听,不免有些吃惊,抬眸去看顾无忧。
顾无忧被人看得脸红,只好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想着老夫人该有的都有,便想着不拘绣得多难看,总归是一份心意。”
她这番话算是说到李老夫人的心坎里去了,她只觉得心里熨帖极了,不由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嗓音也越发柔和了,“是个好孩子。”
转头又同身后的嬷嬷吩咐道,“你替我戴上。”
这便是给顾无忧天大的脸面了。
其实若论手艺,顾无忧这一手绣活绝对是比不过前头那几位姑娘呈上来的绣品,但论心意,却是独一份到了李老夫人这个年纪,名声地位,锦衣玉食,该享用的,都用过了。
如今过这寿诞,不就是图一个实打实的心意吗?想着这位乐平郡主只做了三块抹额,自己便占了一块,心里便越发高兴了。
这里没镜子,等戴完后,李老夫人便问旁人,“好看吗?”
旁人哪有不说“好看的”?又有人夸赞起顾无忧的好,竟是把这七分的绣活夸到十分去。
这一茬过后,屋子里便又说起闲话,今儿个来参加寿诞的那些姑娘,顾无忧都不大熟悉,便也只是问了个点头礼,而后便乖乖坐在顾老夫人身边。
顾老夫人知道她的性子,也没逼着她过去,只从桌案上拿了几盘糕点给人,由着她一个人玩。
便是这个时候。
外头有人过来禀话,“老太君,永安侯的世子也来给您祝寿了。”
原本说话的一屋子人突然就静了下来,顾无忧本来正在扯自己腰间的络子,听到这句,手里的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不过她也只是瞬息的停顿,而后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扯起了自己的络子。
心里想着就快过年了,回头给九非他们打个络子当过年礼物吧。
做女红实在是太累了,她这几天没少被针戳,还是络子简单,只是做什么花样比较好呢?她低头想了想,像爹爹、三哥、九非他们,可以做个朝天凳的络子,下面再缀个玉佩什么的,正好她之前从琅琊带了一盒上好的玉佩,可以派上用场了,至于二姐和阿瑜,嗯,便做个攒心梅花的样式,底下串几颗珠子,正好合时节。
她低着头,不说话。
旁人看过去的角度,只能看到半张白玉般精致的脸,众人一时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自然不好说什么,还是殷婉先说道:“这里女眷多,我让人请世子爷去外厅吧。”
李老夫人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添一句,“今日七郎不是在家吗?我听说如今他们在一个学堂,便让七郎出面接待吧。”
殷婉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忙去外头吩咐了。
可原先一直低着头的顾无忧却咻地瞪大眼睛,让赵承佑和大将军单独相处?这怎么能行?就赵承佑那个蔫坏心思,还不知道他又要说出什么样的混账话!
可她作为客人,哪有阻拦的立场?想了想,她便小声和顾老夫人说道:“祖母,我出去下。”
她面露为难,顾老夫人也只当她是出去方便,点了点头,“去吧。”
顾无忧起身朝李老夫人以及其余长辈行了一礼,然后便领着白露出去了,外头候着不少丫鬟,见她出来便迎上前,恭声问道:“郡主有什么吩咐吗?”
“没,我四处走走。”
顾无忧随口说了一句,也没让人跟过来,只领着白露往外走。
白露自幼跟着她,哪里会猜不到她要去做什么?这会便小声劝道:“小姐,今儿个是李老夫人的寿诞,人来人往的,外院更是人多眼杂,咱们还是回去吧。”
顾无忧抿着唇没说话。
她目光往外头看去,李家院子的分布情况,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她知道走出这个院落,拐过一条小道便是一道月亮门,然后便是外院。
可问题是,今天来参加寿诞的有不少人,她根本去不了外院。
刚想到这——
便听到不远处两个走过的小丫鬟正红着脸说道:“那位赵世子可真够俊的。”
“是啊,我远远瞧着还以为是哪里来的仙人,不过咱们公子也不差。”顾无忧听得心下一动,走出院子,把她们招过来问道,“你说的赵世子,他现在在哪?”
府里的丫鬟都是聪慧的,知道今天都来了什么人,如今见她这番打扮,便先请了安,又道:“赵世子和公子就在前边的院子里。”
白露见顾无忧点头,便上前给了两个丫鬟一些金叶子,又同她们解释道:“我们郡主和赵世子有些私怨,不好见面。”
定国公府郡主和永安侯世子退婚的事,早就传遍整个京城了。
她们哪有不知道的道理?如今听到这番解释也只当这位乐平郡主是怕不小心撞见赵世子,才特意打听,得以避开,自然点头应是,“奴省得的。”
白露便又问了几个李家能看风景的地方,仿佛她们出来就是来赏景的,等她们一一回了,才让她们离开。
“郡主,”等两个丫鬟走后,她才看向顾无忧,低声道:“您当真要过去吗?”
且不说今天客人那么多,谁晓得过会会不会被人撞见?
而且,老夫人今日也在呢。
可顾无忧态度坚决,白露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叹道:“那奴陪您一起去。”大不了回头说句,不小心走错路了便是。
“不,你待会就在外头看着,若是有人来,你也可以早些知晓。”
顾无忧知道那两个丫鬟说得院子,也知道白露站在哪边最合适,怕赵承佑和大将军独处的时间久了,她也不敢耽搁,领着白露就往那边走。
而此时一座亭子里,李钦远和赵承佑正对站着。
李钦远倒不是听了殷婉的话过来接赵承佑的,以他的性子,连自己父亲的面子都不卖,更遑论是殷婉的话了?他是先前在外院吃酒吃多了,又见他那个好父亲站在那,被人恭维得让他烦躁难忍。
索性就直接出来了。
没想到刚刚出来就碰见了赵承佑。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话,对李钦远而言是不存在的,他知晓顾无忧的心意,自然不会把赵承佑当做什么情敌,今日看见赵承佑出现在这,他虽然诧异却也懒得搭理,原是打算在院子里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碰到他的小姑娘,若是碰不到便回自己的院子睡一觉。
可谁想到赵承佑居然会拦下他。
李钦远每次回家,其实心情都不大好,加上今天早早起来给祖母做了长寿面,后来又是迎客又是放爆竹的,吵得他头疼,本来就没睡够,现在又被不喜欢的人拦下,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的。
虽然没离开,但俊美的面庞也是黑沉的厉害,语气也带了些不耐烦,随便靠在一棵树上,没什么形象得问道:“什么事?”
赵承佑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钦远。
无论是他调查的关于李钦远的那些事迹也好,还是这几日在学堂里的相处,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顾无忧会看上他?
难不成就因为他长了一张好面貌?
就算再厌烦顾无忧,但她是个什么性子,赵承佑还是了解的。
顾无忧不是这样见色眼开的人,可以说,若不是当初他年幼时曾帮过人一回,恐怕以她那个性子也不会多看他一眼,便是清楚,所以才更加疑惑。
李钦远见赵承佑一直打量着他,就是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刚要说话,便听到赵承佑终于开口了,“我听说李兄之前救了蛮蛮。”
蛮蛮?
李钦远一听这个称呼,本来就皱着的眉峰拢得更加厉害,他也不说话,只是望着赵承佑的那双眼神又冷淡了许多,薄唇也轻轻抿了起来。
赵承佑仿佛没瞧见一般,依旧温声笑道:“我跟蛮蛮自幼相识,虽说如今退了婚,但我们之间的情谊却不是常人能比的。”
“其实——”
他笑笑,“我一直都觉得蛮蛮是在跟我置气,她打小就是这样的性子,每次觉得我不理她,就爱折腾出些事,让我担心。”
“我也习惯了。”
“不过,我始终不觉得我们会分开。”
“李兄,”赵承佑突然喊了他一声,“你说,是不是”
李钦远原本是挺烦的,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这个人,连说话都觉得很烦,尤其是这个人还硬要跑到他面前,扯他跟小姑娘的往事。
可他一向是这样的,越烦躁越容易被人,又过了一会,他才问道:“那你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赵承佑一楞,“什么?”
李钦远见他这样,眼神便又冷了一些,“你不知道。”
很笃定的话语,让赵承佑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他刚想否认,便听到眼前的少年郎淡淡说道:“她喜欢锦衣华服,喜欢精致的美食和珠钗”
李钦远边说,边去看赵承佑的面孔。
见他神色微缓,似要张口,他却突然嗤笑一声,转了话锋继续说道:“这是旁人眼中的顾无忧,亦或是你眼中的顾无忧。”
赵承佑皱了眉,有些不明白李钦远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别人眼中的,什么他眼中的?
难不成顾无忧不是这样的?
李钦远却没再看他,他望着不远处的一株老梅树,寒风拂过,浩浩白雪中,有梅花随风携落,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继续说道:“我眼中的顾无忧,不是这样的。”
凛凛寒风中,他的声音却显得格外温柔,有力度,“她有时候是任性骄矜了一些,但她也知道心疼人。”
“她会和不认识的陌生人说谢谢,会因为别人私下提过一句而记在心里,然后费尽心思把别人需要的东西送过去,即便这个人,她根本就不认识。”
“她不介意在什么地方吃饭,不介意穿什么衣服,她只介意是和谁在一起。”
越往下说,他的声音便越温柔,就连那双慵懒的丹凤目也仿佛笼了一些情意似的,“她喜欢吃甜的东西,最喜欢的是糖醋排骨和松鼠桂鱼,不喜欢吃葱,每次若是碰到放葱的东西,铁定是要把葱都挑出来的,哦,对了,她还喜欢吃糖葫芦,明明觉得外面的糖很粘牙,但每次还是乐此不彼的会买。”
说完这些。
李钦远才转头去看赵承佑,见他发白的面色,他没有嗤笑也没有讥讽,只是这样淡淡的看着她,半响才说道:“赵承佑,你真的喜欢过她吗?”
他并不为自己赢了这一局而高兴。
相反——
他觉得愤怒,还有难受,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当初到底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委屈?
他不由问道:“你若喜欢她,怎么会舍得这样待她?”
赵承佑说不出话,他生平头一次,不战而败在这个,他一直看不起的纨绔子弟面前,他突然有种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心情。
耳边仿佛萦绕着许多话。
-“赵承佑,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那是顾无忧的。
-“赵承佑,你真的喜欢过她吗?”
这是李钦远的。
而仿佛魔音一般,一直萦绕不去的,却是李钦远的最后一句,“你若喜欢她,怎么会舍得这样待她?”他荒谬的觉得,有人曾经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眼前仿佛出现一个景象,一个穿着青衣的男人,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他逆着光站着,让他看不清他的面貌。
等他想细看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夹杂着怒火的女声,“赵承佑,你又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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