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吐司从手上滑下去的时候,有少许黄油粘在了指尖。她慢吞吞的低下头,用一边的餐巾擦手,试图逃避话题。
第一次听表哥说起“表嫂”时,米璐已向对方保证,自己不会将此时说出。然而其中的水显然比她起初想的深很多,某种程度上,米璐也分不清,自己更希望传说中的“表嫂”是已订婚的女性,如那次误会中的唐宛如。
还是未订婚的男性,沈流彦。
至于不透露的保证,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了某种习惯,或枷锁。
容北昭看米璐不自在的神情,下意识地,想到了某种可能。
就好像是她一直在说的那样,女儿长大了。
手上的动作缓了缓,视线粘在米璐面上。在看到一丝绯红出现时,容北昭撑着额头叹道:“你们私下里有接触?”
米璐诧异的一眼看过去。
剧本拿错了吧?!
察觉到母亲的确是认真的,米璐欲哭无泪。解释或不解释似乎都不合适,这就算了,母亲似乎……也没有听她说下去的准备。
欲哭无泪。
容北昭倒是想和女儿谈谈心。从去年九月米璐开学到现在,女儿似乎懂事不少。又是自己唯一的骨血,怎么可能不在意。
哪怕之前因为米璐的叛逆而吵了再多次,这样的场合中,她也只是个关心女儿终身大事的母亲。
何况,她在心中快速盘算,女儿和沈流彦年龄差了一轮,这并非一个难以令人接受的差距。而沈流彦的家世,也足以将其弥补。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步好棋。
两人各怀心思,很快就到了米璐平日出门的时候。在被司机送往学校的途中,米璐为难的看着手机,想找人商量,又不知找谁才好。
表哥与那人通话时的柔情蜜意她看在眼里,如若告知,总觉得会引发很不好的事情。
一路踌躇,没等米璐下定决心,学校已经到了。
她拎着书包下车,离正式上课还有二十多分钟,足够慢悠悠的晃到教室。
行道树上,枯黄的叶子犹在风中飘摆。
像是不甘心就这样凋零。
高中生总是起的最早的人群,米睿经常不在家,容北昭便也习惯了陪同女儿起床的作息。
而直到米璐在座位上坐好拿出书本,沈流彦与容越终于睁眼,互相说了早安。
吃早餐过程中,沈流彦不意外的接到外祖父电话,对他询问昨日见面经过。期间容越在一边看着他,面上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沈流彦回视过去,面色丝毫不变。口中答话温和中带着疏离,仿佛对外祖父的意图毫无所觉,昨晚真的只是普通“教导”。
外孙话中透出的公事公办意味太明显,何崇不注意也难,干脆单刀直入:“既然答应人家陪跳开场舞,也就抽空提前配合着练一下。”
沈流彦放在一侧的手略略拢起,拇指按住食指中段,像是用上力气,手背上的细骨突了出来。
许盈家人为什么会让许盈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当然,是因为外祖父和对方早已提前商量好。
他莫名觉得疲惫,身子向后靠了靠,唇瓣抿起,听电话那头的外祖父的一句句叮嘱。
兴许是面上透出的神色太过明显,容越将手伸过来,握住他的,像是某种安抚。
沈流彦抬眼对容越笑了下,这才继续对外祖父道:“月底年终分红就到他手里了。”
话题切换突兀,何崇的话停了停,倒也反应过来,外孙是在说先前两人谈过的沈家振相关事项。
而此事的重要性同样不言而喻。沈家振先前将5%的股份卖给沈流彦没错,但他仍是沈氏第二股东,年终分红的金额不小,到时候,恐怕又会生出事端。
道理都懂,但何崇仍不满意外孙的态度。自己也不过是为了让外孙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被这样打断,先前强忍的不悦便又涌上心头。
沈流彦已翻过手,手指在容越手背上一遍遍抚弄。从前容家的长辈要求他学钢琴,同时也就要求了他要好好保养自己的一双手。指尖下的皮肤温润细腻,触感极好。
在某个点,与容越十指相扣。
通话在某种僵硬的气氛中结束。沈流彦将手机放到一边,继续吃起早餐,好似先前的一切都未有发生。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平和的清晨。
显然,许家与外祖父达成了某种协议。沈流彦并不愿想太多,但也明白,自己昨夜答应的事情恐怕会被许家放出。
像是某种筹码,压在许盈身上。
亦或某种威胁,架在他颈间。
最后,沈流彦猜对一半。放出话的不只是许家,还有他的外祖父。
似乎是发觉他这条路走不通了,干脆曲线救国。
沈流彦已不单单是无奈。他也是近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外祖父早年与许家老爷子关系甚好,近乎是拜把兄弟的程度,这大概也是他脑内概念的来源。
然而三十年前似乎发生了什么,从此外祖父与许老爷子多年不见。还是等到他们这一代人也长大,两家方才破冰。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还在学校之中。偶尔的被指点与实习,也都不会太过关注这些世家的关系。
其中各样盘根错节,沈流彦是在回国以后,才缓缓了解。
唐家小女儿唐宛若在基督教国家读书,此时圣诞假未结束,仍在国内。
她被姐姐抓住,恶补一番自己外出的半年内江城发生的大事小事。唐宛若起初还能认真听,听着听着便忍不住心不在焉起来。
而唐宛如想了许久,终于给自家妹妹提个醒:“米璐和沈流彦的私交好像不错,”话说的含糊,意思却已十分明确,“你年龄和米璐差不多,如果有机会一起出去,注意观察下。”
唐宛若原本托着下巴昏昏欲睡,闻言倏忽惊醒:“不是吧,米璐比我还小两岁啊。”
唐宛如迟疑了下:“现在说再多都只是猜测。不过月底许盈生日,她的男伴是沈流彦……到时候你已经在学校了,和你也没什么关系。”
唐宛若暗道一声,贵圈真乱。
和妹妹交流完,唐宛如又转头找了未婚夫。她现今算是方家半个女儿,正式的婚礼定在年末,在此之前,她已在方家留宿多次。
方家二老曾流露出希望女儿与沈流彦成好事的意愿。唐宛如明白,这其中大多是出于老年人对“门当户对”的执着,加上沈流彦昔年与方嘉做过同学,相对来说两个小辈之间也算熟悉。
方嘉本人却对此十分头疼,私下里和唐宛如抱怨过数次,不知如何才能打消父母的念头。先前沈流彦与外祖父打趣的话确是事实,说起婚姻,方嘉宁愿嫁给研究室。
总算找到契机,唐宛如一声喟叹。
米璐亦或许盈,无论是谁,都令方嘉的心情颇为愉快。让父母在此方面死心不容易,不过她会再接再厉。
被女儿劝了几次之后,方家二老在某个场合中,终于对何崇及何白氏道:“本来觉得嘉嘉和令孙也算青梅竹马,不过孩子们总凑不到一块儿去,唉,算啦算啦。”
何崇及何白氏在先前听外孙说过,外孙与方嘉绝无可能。不过方家家世高于许家,哪怕经过女儿的婚姻后不再要求门当户对,何崇仍觉得可惜。
当年女儿结婚之前,他没有好好查过沈家振人品,这是何崇一生憾事。此番轮到外孙,何崇自然吸取教训,细细调查之后再做决定。许盈性格好,方嘉却也不错。
只好各自感叹“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依然能做朋友。
“不过米璐这孩子年纪也太小,结婚还要等上几年。”最后,方家二老这样道。
何崇:“……米璐?”
消息纷纷扬扬,自然而然,也被容北昭听到耳中。
她面上还能与正在谈话的贵妇言笑晏晏,转过身,神情已经凝重起来。
传言背后的影子是谁很快被查出,容北昭一时喟叹。原本想找来女儿询问,但想一想,何崇还拿着沈氏最多股份,沈流彦在沈氏的地位也仗他支持。
而两家又是这样的关系。
女儿再“长大了”,都仅仅是需要被训练着独当一面的程度。面对更多的曲折纠缠时,恐怕依然无能为力。
容北昭在容氏担任要职,手里,还有着自己的公司。用旁人的名字注册,法律上与她毫无干系,但与之合作过的所有人也都知道,公司的幕后老板是她。
她尚在琢磨是否要自己出马,对沈氏释放善意。起初想到此节,她只觉得打通任督二脉,二哥选择沈家振合作,无非是因为他手上没有筹码吸引沈流彦。后来屡次被拖后腿,也无可厚非。
但她不同。
如果女儿与沈流彦真能成事,有了这样一个女婿支持,容氏终有一日会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而这一切于沈流彦而言不过前期投资,他终有一日会得到最丰厚的报酬。
没曾想到,与自己来接触的,居然是何崇本人,而非沈流彦。
容北昭心头狂跳。到了这一步,孤注一掷的走下去又何妨?哪怕先前沈流彦对女儿并无意思,她也会让一切变成定局。
心念已定,容北昭在面对何崇时的一字一句便都在透露出一个意思:米璐年龄小是一方面,容家的纷乱又是一方面……一旦沈流彦与米璐的关系爆出,自己女儿便会成为万众之矢。
重点强调这些意思都是眼前老人的外孙亲自告知自己的,神色诚恳,满眼情真意切。
连容北昭自己都险些相信。
何崇仍有犹疑,但心下已经相信了七七八八。外孙那句“不结婚”实在刺激到他,夹杂着某种埋在心底多年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米璐二字出现,宛如水中浮木。
这一下,仿佛拨云见日,外孙的一切行为言语都有了合理解释。
不过哪怕如此,在容北昭面前,他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现。于他而言容北昭毕竟是小辈,总要端出一份高深莫测的架势来。
两人这次见面是私下进行的,容北昭下意识的就没有告诉女儿最近发生的一切。而何崇,则在方家旁侧敲击许久,终于得到了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消息来源是得唐宛如。
唐宛如亲口对方嘉说,她看到米璐坐在外孙车上。
悬在空中已久的心彻底落实,何崇坐在躺椅上看窗外夕阳,心中默默思量。
相较于“不结婚”,米璐的年龄完全不是问题。说来也巧,从前他与外孙提到米兰,还用米家容家牵扯不清的纠葛做反例。但在此时此刻,何崇却笃定,有沈氏插手,容氏的一切很快也会尘埃落定。
何白氏望着窗前的老伴,眼中划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苦闷之色。她不是没有提过,至少要向外孙确认一句。但何崇却列出大堆事例,告诉她,这回不会有错。
“之前流彦在咱们这儿闹的不高兴,”何崇这样说,“就当给孙子一个惊喜,不也挺好。”
何白氏忍不住道:“流彦和米璐几乎没有接触到的机会啊。”
何崇很快回答:“唐家丫头不是说了,米璐有被流彦的车送过?正是因为没有接触到的机会,才显得这是俩人刻意约在一起的。”
何白氏无言以对。
容越信手递错的一把车钥匙,如同一只在丛林中扇动翅膀的蝴蝶,数月以后,引起大洋彼岸的飓风。
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回到房间,何白氏在书架中摸索许久,终于拿出了一本相册。
相册已经很陈旧,封皮上标注着日期,是三十多年以前。翻开以后,里面是穿着高中校服的少女,面对镜头,巧笑嫣然。
旁侧还有模糊的花体字签名,三个字,何以婷。
她的女儿,
对沈流彦来说,那日被安排去见许盈,仅仅是次例外。
一月依然是个忙碌的月份。虽不至于天天加班,但每日的文件也能堆满办公桌,难得有喘息的时候。
但相较于空闲下来以后去何家老宅、再与外祖父直面冲突……沈流彦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偶尔离开办公室早一些,也是去和容越一起吃过晚餐,或弹琴,或下棋。
也算有益身心。
日出日落,潮水翻腾。
海风夹杂了水汽,一日日,吹拂过整个江城。
湿润的空气又在无力的阳光下变得冰凉,贴在人们露出的皮肤上。
粘腻,偏偏无力挣脱。
新年的第一个月过去一半时,某种说不出的躁动,在各世家之间传递。
沈流彦对此隐隐有所察觉,但毕竟分身乏术。日程表上,哪怕有与社交相关的活动,都依旧掺杂着工作。往往是打完一场高尔夫便上谈判桌,甚至在人造草场上便开始言语交锋,进行拉锯。
那些仅仅作用于联谊的各色宴会,倒是消息传递的最佳场所,沈流彦却去的很少。去年一年,他有露面的晚宴一只手便能数清。
哪怕邀请函不断送来,也仅仅由林青代他收下,时间到了便送份礼物过去,但表心意。
这样的情形之中,沈流彦自然不会知道,外祖父身前多了位常客。
倒是容北昭手中某家公司在沈氏的几个项目中都发来合作意向,条件优惠,很值得考虑。
他再怎么念及和容越的联盟关系,骨子里依旧是个商人。像这样直白的利益,没有拒绝的必要。
偶有闲暇,沈流彦稍稍考虑着容北昭的目的。
不过签下的几个项目的程度都不必他出面,对方公司给出的代表也不会是容北昭。下面始终报上合作顺利,他便很快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迟迟不见容北昭有进一步动作,大抵,只是因为她不愿将蛋糕分一份给容越。
这说得过去。
距离上次与容越见面已有数日。扪心自问,沈流彦觉得自己还是很享受与对方待在一起的感觉的。
如果没有各种突如其来的试探,会更好。
耳边是那低沉的嗓音,他微微弯起唇角,将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之上。
与容越对弈时,沈流彦用的向来都是黑子。他本无所谓,当第一次在两人之间摆下棋盘、容越在犹豫片刻后将手伸向白色棋篓后,这样的选择就成了某种习惯。
依然是黑子将白子团团围住的态势,沈流彦抬起头,眼睛直直的看向容越,温柔的说:“刚才我没听清,再说一遍?”
容越笑了声,唇角扯起,重复道:“我突然想到,如果当初去找的是沈瑞泽,现在能拿到多少沈氏的股份啊。”
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有微微的弯起。眼波流转,带出了好似愉悦的笑意。
就好像,这个时候说出的话,只是再寻常不过的*。
沈流彦收回手,坐直身子,语气十分漫不经心:“沈瑞泽……无论如何,他都是我弟弟。”
容越看着他,露出一个类似“恍然”的神情。
沈流彦道:“虽然不知道当初容哥哥怎么就想和我做,不过对沈瑞泽,大概也硬的起来?”
容越的眼神闪了闪:“流彦,说这种话,我会以为你在吃醋。”
床上沈流彦说话百无禁忌,床下却总是谈吐文雅彬彬有礼。容越也曾想过扒下对方面上那副面具,只是想的时候,是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旖旎香艳意味。
而并非这样的场景。
令人不快的话题是由容越自己挑出,如此看来他也没有立场去说沈流彦如何。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沈氏和容北昭手中的产业开始合作。沈流彦签下合同的时候,究竟是抱着怎样心态?
容越自有他的渠道,很快便得知容北昭在刚展开不久的项目上有许多让步。虽然仍旧不知道具体条款,但已知信息,已足够让他理解沈流彦的选择。
为什么不签?就因为容北昭是容越的姑姑,而沈流彦和容越已维持了那么久的情人关系?
他们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何必在此刻自欺欺人。
可心下的不悦,又是另一方面。
容越突然很想知道,如果容北昭,容南驲,或者其他任何人开出的筹码高过自己,沈流彦会做出什么选择。
这么说也并不合适,毕竟他与沈流彦的几笔交易都是在公平的前提之下进行,付出多少便有多少回报。
如果他们用更大的筹码去换沈流彦的帮助,沈流彦会答应吗?
毕竟,他与二伯姑姑互为对方心腹大患。哪怕牺牲一些,只要容氏分裂的局面结束,何愁未来没有发展?
容越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不可否认,起初吸引到他的是沈流彦的身体,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日咖啡厅里对方蝴蝶骨的优美线条,还有瘦而有力的腰肢。
一开始只是用欣赏的眼光去看,但不过几次照面,他就升起鲜明的*。
为什么会在面对沈流彦时觉得心动?
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本能的觉得,眼下这个时候,两人之间,有什么正岌岌可危。
沈流彦已不置可否道:“……再不想承认我也知道,他和我长得,有点像。”
眉眼中透出的,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容越阖上眼睛,复睁开,胸口处有什么地方不适时宜的狂跳起来。
沈流彦并未否认先前他说出的“吃醋”二字。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对方的话,更像是岔开话题。
他轻轻叹了声,恢复以往的语调:“想听你承认一句,不希望看到我和沈瑞泽有什么关系,怎么那么难。”
带了不正经的抱怨,桃花眼斜看过去,眼梢翘起。
沈流彦摇了摇头:“但事实就是,我没有拒绝容北昭。”
容越一怔,随即哑然:“流彦,你总在这种时候这么直白。”
“不好吗?”沈流彦反问:“你不觉得很累,每句话都在打哑谜。”
容越没有答话。
他早就习惯话不说全。
小的时候,他同样是被养在自家老爷子身边。但爷爷有三儿一女,他的伯伯姑姑也各有各的孩子。这种情况之下,老爷子唯独挑中了他,面对的处境可想而知。
一时沉默,唯余沈流彦将棋子收回的响动。棋盘上的白子很少,被一一拣出。随后是黑子,沈流彦将其拨到一起,拢到棋篓之中。
客厅里的灯开到白光,照在他的手上,又衬着黑色棋子,更显得皮肤白皙。
容越的视线在沈流彦手上停驻许久,直到对方站起身,将棋盘棋篓放回原本的位置。
他觉得这一幕眼熟,又很快恍然,每次来到沈流彦家中时,这样的动作便是一种暗示。
夜晚降临了,该做些,别的事情。
但在这一天,容越坐在原处未动,只看沈流彦来回走动。对方烧了水,将茶叶撒进杯里,再将滚烫的开水冲上去。
做这些的时候,沈流彦一言不发,容越便也不开口。
就好像两个人处在不同空间的相同房屋,重合交集,却无法看到对方。
……然而毕竟不是。
不知不觉,容越已陷在不知名的情绪之中。直到沈流彦将方才冲的两杯茶端来,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原本想着要不要开瓶酒,”沈流彦笑了下,“不过想一想,还是严肃一些,虽然泡茶的步骤也不严肃就是了。”
容越只静静的看他。
沈流彦的下巴微微抬起:“容越,咱们谈谈?”
茶杯口升起袅袅雾气。
容越示意沈流彦先说,沈流彦应下了,斟酌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容北昭要这么做,但事实就是,我们只在一个小项目上合作愉快。这单结束以后,她赚不了多少,我也只会拿应得的。”
他抿了口茶水,依然很烫,极少的一点,就让舌尖发麻。
“我没法给你说,容北昭如果给我多少好处以后,我依然会帮你。容越,你还记得当初我说过,只要你让我觉得得到的远大于付出,咱们就试试……这句话吗?”
容越的手指在沾染了热度的茶杯杯壁上滑了滑,眸色略略加深:“所以,对容北昭,你也是一样?”
“说不定。”沈流彦看着容越的眼睛:“坦白说,我是觉得,容家所有人里,你会做的最好。但这也不妨碍别的,就像你刚才说,如果沈瑞泽愿意用沈家振手中所有股份,来换我身败名裂,你会不会去做?”
“这并不难,只需要几桩丑闻,你甚至不需要顾忌沈氏的形象……”
他的嗓音还是那样温柔。
容越顿了顿,明白了些什么:“你不信任我。”
沈流彦微笑:“而你,同样不信任我。”
容北昭与沈氏的第一次合作圆满成功,但她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虽然与何崇的会面顺利的出乎意料,容北昭却明白,那些话实际上不能代表什么。何崇手里握着沈氏股份,并以此作为沈流彦地位的支撑——这不假,所有人都知道——不过说到底,何崇是沈流彦的亲人,如果事情真的走到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在容北昭看来,何崇的选择显而易见。
现在看来,沈流彦并不拒绝她的善意。
容北昭心下稍定。沈氏是一个强而有力的外援,既然做出决定,她就一定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将其抓住。
过去的数年里,在容家三兄妹连带容越之间站队的人不在少数。米家亲近容北昭自不必说,许家也则是隐站在容越一边。
而容东旭是老爷子的长子,在几个弟妹没长成前,他手上握着最多的人脉。这也是容东旭最大优势,如果不是容越动作太快,给出的证据又板上钉钉,未必能将他一举扳倒。
容南驲则拿下容家未洗干净的势力,蛰伏在暗中,蠢蠢欲动。
而沈家从未参与过容家的派系争夺。
一旦沈流彦下水,容北昭想,多年的僵持,大概,很快就该出现结果。
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规划憧憬,却不曾想,此时此刻,同样有人在悉心作着针对她的规划。
那日容非按照私家侦探给出的地址去了姑姑的一处房产。他也说不清,自己敲门的时候,希望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甚至在敲下去的一瞬间,容非就开始后悔,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色去面对薛岚。
来这里是一时冲动,等到薛岚开门,则是他多年以来爆发出的,难得的一份勇气。
“……容非?”
当初在街上那次偶遇,容非仅仅是远远见到薛岚的脸,心下便一片慌乱。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去好好看薛岚的脸。
带着岁月的痕迹,但显然,薛岚很注意脸上保养。皮肤光滑,唯有眼角带了细细的纹路。
十数年前,他们一同在教室里摊开书本,借讨论问题的间隙,轻轻地接吻。
那时候,他们都是青葱少年。
然而看现在的薛岚,容非恍惚觉得,自己好似比对方大上许多许多。两人站在一起,像是年岁差很多的兄弟,亦或一对大学中的师生。
他到了中年,薛岚却依然年轻。
两人站在门前,薛岚仍维持着将门打开的姿势,身体相隔的距离仅有半米。
就这样立了许久,还是薛岚率先开口:“你怎么会来这里?”
显而易见,他讽刺的想,自己又被调查了。前几天,大概有人一直跟着他,到了这屋子里……说不定,还拍到他和容北昭在一起的画面。
想到此节,薛岚反倒是更坦然了一点。他没有丝毫让出道路、让容非进来的意思,态度明确,有话就在门口说。
果然,容非道:“我来找你。”
薛岚挑眉。
容非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阿岚,你能和我走吗?”
话音未落,他已在心中给出答案。
不能。
“不能。”薛岚无奈:“容非,你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长大?我过的挺好,也不想改变现状。”
容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我先走了。阿岚,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便真的径自离开。
薛岚站在门口,看容非的背影,眉尖微微一拧。
容非方才的眼神……好像多了些,以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他将门阖上,走回房间。
容非再如何,都和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关系。
熟悉的灰色建筑,熟悉的检查过程。容非又一次坐在容东旭面前,望着父亲带着笑意的脸。
父亲似乎毫不意外,他会回来。
这何尝不是掌控?就好像他人生中的每一步路,都由父亲铺就。
让他走哪里,他就得走哪里。
容东旭入狱以前没有来得及上下打点,入狱以后,倒是做了不少活动。至少在他和容非说话期间,周边的狱警从来都只站在那里,好似什么都没听见。
儿子看着他,他便也回视回去:“怎么,总算准备孝顺一回?”
不能直接把容越拉下马,容东旭虽遗憾,但对上容北昭,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四妹自小便口蜜腹剑,小时候还只是在老爷子面前告状害他挨打,长大以后,变本加厉。
容非沉默了下,问:“爸,你……要我做什么?”
容东旭扯了下唇:“你不是想让你那小男友重新跟你?容北昭用钱包了他,等她什么都不是了,那谁,薛岚,差不多也该回心转意。”
离入狱已过了太长时间,先前儿子做什么都不行,唯有容氏的各种消息,还传递的比较靠谱。
容东旭丝毫不觉意外,自己在容氏留下的东西基本已经被其余三人瓜分完。但正如容北昭还当着别的公司的幕后老板,他手里,也不是没有别的东西。
听闻容北昭与沈氏合作一单,容东旭沉沉一笑:“她居然那么大方?也对,抱上沈氏的大腿,以后就不用愁了。”
“不过,想抱沈氏大腿,哪有那么容易。”
话说到最后,容东旭已有些咬牙切齿。他当然不会忘记,沈流彦当初是怎样告诉自己……他对容越商业犯罪的证据不感兴趣!
他都没有和沈流彦结盟,容北昭,怎么可以做到!
哪怕一切仅仅是萌芽状态,容东旭也想将其扼杀!
父亲面上变换的神色被容非收入眼中,虽然疑惑,他却并未发出什么疑问。
薛岚当日说出的话,犹在耳边。
他什么时候才能真的长大?
容非无法回答,只能在留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以后落荒而逃。
他似乎能感受到薛岚的视线,却不愿意细想,其中包含的意味是什么。
他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能打起精神,面对一切。
容东旭让振作起来的容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坏容北昭与沈氏正在进行的合作。
在这之中,一来沈氏家大业大,二来容北昭有心想让,所谓合作,也基本就是沈氏完成项目核心部分,容北昭的公司做一些不太重要的工作。
“沈氏不会要一个总在掉队的合作对象。把容北昭的资金链切了,那只是个小公司,我教你这么多年,不至于做不到吧?”
容非:“……可姑姑应该还是有钱直接补进去的?”
容东旭阴测测一笑:“那就先把她的资金冻了。阿非,我哪儿还有些好东西,待会儿告诉你去哪儿取。原本那些只算鸡肋,连威胁个人都做不到,没想到还有一天能用上。”
他捏着的东西,比旁人想象的,多得多。
从前是他太过自负鲁莽,但在狱中,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思索。
也算因祸得福。
容东旭啧了声,当然,这样的福还是最好没有。
容非自保险箱内拿出父亲在很久以前便准备好的资料,匿名挂号到经济侦查队。私家侦探很快发来消息,容北昭被请去喝茶。
他知道,这件事并不会在江城掀起什么水花。姑姑向来长袖善舞,打点媒体对她来说大概是轻而易举。加上容非心知肚明,这份证据,本就不充分。
大鱼,本就需要长线来钓。
事情进展果真如此,容北昭很快被放出。面对这样来历不明的暗算,她只觉得晦气。
好在媒体那边早已给过封口费,加之她出来的快且毫发无损,甚至只有周边亲近的人知道此事。
不,还有那个举报她的人。
容北昭的眼睛微微眯起。能把那种陈年旧事都挖出来,也不容易。
正因为此,范围被缩小再缩小。
容北昭面上露出一个笑,转头看在一边忙碌的薛岚。
那的确是一个体贴的孩子,在方才她沉思的时间里已经做好了饭。餐桌上三菜一汤,色泽诱人,香气四溢。
米饭也被打好,放在一边。吸收了水汽的米粒晶莹剔透,饱满嚼劲。
椅子被拉出来,餐巾折叠的很整齐。
见雇主往这边看来,薛岚笑了下,是雇主最喜欢的那种,清纯的羞涩的。
哪怕他早已不年轻了。
薛岚说:“饭做好了,来吃吧。”
容北昭将先前被请去喝茶的事情告诉了他。
薛岚自认,自己控制表情的功夫早已到家。他微笑着与容北昭一起吃完饭,收拾餐桌,为对方打理一切生活上的小习惯。
心中却在不断的重复着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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