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引师徒这十年过得比展剑锋还‘安逸’,因执法出色很得酆水城庶务主事看重,屡次强留,和尚们心里其实也不太想干搏杀营生,于是顺水推舟,愣在城里兜了七、八年。
他们想要的建寺资格大约等同于修士的开宗立派,不去前线杀敌,光靠巡城执法根本赚不到那么多功绩点,眼看战事没两年就要结束了,一帮慢性子和尚才开始急眼,脸面也顾不得,周旋请托,好不容易才从酆水城脱身。
律宗规矩多,光一条不杀生就把自己隔绝在大多数任务之外,只能参与些追捕魔修、鬼修之类的任务。到了最后一年,功绩点还差得远,和尚们自己也放弃了,没想到这场突如其来的鬼物肆虐令他们希望重燃,别人往外跑,他们却直愣愣往里冲。
可惜,厮杀场从无称心如意事,血淋淋的现实很快降临。
血红慈悲普渡剑悬在河底上方不远处,不断嗡鸣震动,强大的慈悲功德之力将十余丈方圆照得透亮,没有鬼物敢于接近。光芒似近实远,展剑锋等人下潜到极深处才真正到达近前,只见法引身披多宝眩光袈裟,膝盖上横摆着八音祛邪佛光仗,独自在内打坐诵经,在他身前,还整齐摆放着数十具尸体,僧道俗皆有。
“法引师……师兄?!”
无论能不能脱险,无论相遇的场景多么诡异,在这种地方这种境地遇到故人,展剑锋心头莫名一暖,差点流下了男儿泪。
法引也感应到了他,不过一改往日在楚秦之地执法时的气宇轩昂,“是你啊……”他抬起头,眼眶深陷,人枯槁得可怕,“都进来罢,这里安全。”
“这是怎么了?”
进入慈悲普渡剑的映照下,众人如遇暖阳,浑身热乎乎的,薛小昭、包二等人就地打坐,抓紧时间歇息恢复,展剑锋在法引身边坐下,看着那些尸体出言问道。
“唉!都怪我……”
法引处在巨大的沮丧中,用十分自责的语气将前因后果道明?
展剑锋听完,不由自主抬头看了眼高悬头顶的慈悲普渡剑,法引师徒的悲剧可以说是‘成也此剑,败也此剑’。
原来那魂丝降临之后,他们发现这慈悲普渡剑对魂丝僵尸一类无论强弱,均是一击必杀!而且还能以慈悲之力普渡那些被转化的灵魂,对于佛门子弟来说,这即能赚开辟军功又能积功德,还能拯救生灵的事自然多多益善,于是一路走,一路‘渡’,一路救……
法引作为御剑之人,自然一马当先,从陆地到河底,哪鬼物多就去哪,没想到乐极生悲,这慈悲普渡剑收集了海量善功,竟在厮杀时自主进阶,无法控制了!
飞剑死物,那可半点不由人,法引失了它就像失了獠牙,而且自己‘杀’得兴起,已跟由师父、师兄弟、还有部分途中救起的修士们暂居的临时法阵有些距离,好死不死他们那边被一波极强大的鬼物突袭,局面瞬间崩盘。
展剑锋才知道先前的决定其实完全错了,大部分魂丝落入酆水,这里面哪安全得了?自己不过是因为运气好,唯独这一段的鬼物已被法引清理过,所以他们下来时才只有些‘杂鱼’侵扰,若换在其他地点下水,只怕早已成了面前这些尸体中的一员。
“归根结底,是我的贪念害了他们。你们来了正好,等我们恢复实力,就以此剑进阶之处为依托,去将师父他们的尸首抢回来,若是坐视他们被转化为鬼物,我心难安。”法引说道。
“那是自然。”
展剑锋一口答应下来,但仔细想想又觉不妥,“就算抢回来了,我们怎么运走呢?”他注意到法引的禅杖和袈裟已经残破不堪,往日熠耀宝光只剩微弱一点,“而且水中不比陆地,新的鬼物很快又会顺流过来的,到时候怎么办?”
“我还有剑。”法引答道。
展剑锋把目光再度投注到慈悲普渡剑上,皱眉道:“成败全系于此物一身,万一……”
法引皱眉不悦打断道:“你是在说我被外物所惑了么?”
“噢,没有没有,你多心了。”展剑锋连忙道歉。
“没有万一。”
法引丢下硬邦邦的四个字,便闭目诵经,不再理人。
吃了个没趣,展剑锋又回忆起了早年被法引训诫的往事,心中苦笑,他还有气力,不需休息,正好去探探路。
按照法引描述,他很快赶到了法引师父等人的罹难之地,河底某处一座残破的佛门阵法内,十余黑色人形物事聚做一团,仔细看去,竟是被无数黑魂丝团团裹住的尸身,随着水流一起一伏,如人呼吸,也不知他师父在哪一个里面。
“最后会被转化成什么!?”
他暗暗惊心,试着用霹雳追风刺攻击,飞剑刚到近前就被黑色魂丝缠住,斩了无数,那魂丝仿佛无穷无尽,而且四周的鬼物感应到动静,纷纷靠近,心头清晰地感应到危险,无法,只得退回。
良久之后,薛小昭、包二等人均已休息好了,个个精神完足,而那剑还是老样子,看不出失败或成功的迹象。在它发出的普渡佛光之外,僵尸鱼群已越聚越多,一只数层楼高的无头骨龟,缓缓踩着河底淤泥靠近,迫力十足。
包二不明所以,急吼吼向展剑锋问道:“头儿,怎么办?”
展剑锋将法引的安排道出,包二是聪明人,知道是场硬仗,脸色转黯,但仍然听命去与众人开始准备。
这时候法引突然发出声长叹,停下诵念,说道:“贪功冒进,恋栈宝物,闻过则怒,不听人言,心怀执念,难以放手。没想到来酆水的最后一年,我把贪嗔痴三戒全犯了。”他宣了声佛号,“此地绝险,若慈悲普渡剑进阶不成,我岂不是因一己之私,又害了你等?一错再错,罪过罪过……”
见他自己转过弯来了,展剑锋喜道:“善哉,逝者已矣,想必令师若在,也不愿你为之冒险。”
“不。”
法引又摇头,“你们走罢,我无论如何是要留下试试的。”再度闭目,双手合什,念曰:“染心未断,恶业丛生,勤拭凡尘,梵行乃立。”
展剑锋听出他已有死志,知道凭自己的言语功夫肯定劝不动这位执拗的律宗和尚,眼珠子转了几转,再行一礼:“那我等告辞了,你保重。”
法引轻点了点头。
展剑锋便转身退后,装作去招呼部下们准备撤离,实则绕到法引身后,瞅准机会,单掌如刀,迅疾无比地朝他后颈斩去,想偷偷打昏了带走。
“啪!”
没成想法引更快,整个面向反转过来,正好用合什双手,挡住了展剑锋的掌刀,“你小子,本性难移!”他气急了,瞠目怒骂道:“别以为你跟我同阶就能擅自做主!若真让你得手,回头我一定亲手将你镇压在天引山下!”
“嘿嘿。”
相比法引,展剑锋还是嫩了太多,一击过后,掌骨下缘竟然裂开个大口子,右手算是暂时废了,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还得做出惫懒模样,笑道:“你也得为我想想哈,你要是愿走,我自然走得心安理得,你要是一意独留,那我又怎么能走?走了,那就是不义,难道你要陷我于不义么?”
“此乃我师徒私事,与你何干?”法引没声好气。
展剑锋立刻反驳:“诶,这话可不对,你可是我楚秦门客卿,楚秦之地的巡察使大人,怎能说没有干系?若你说没有干系,那把我家慈悲普度剑还给我,我带走!”
法引气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楚秦门你做不了主!”他知道不能在这个话题上与展剑锋辩论,语调转软:“我死意已决,勿需多言。你快走罢,我是为你们好,你不考虑自己,也为他们想想。”他手指薛小昭等人。
展剑锋看了薛小昭一眼,目光变得温柔复杂,肃容道:“你知道的,我早年是个纨绔,来这酆水十年,别的本事没有学到,唯独把‘义气’二字看得极透。绝险之地,危难之时,人与人唯有信任、依靠,甚至牺牲才能合作求存,我今天在这里丢下了你,未来又如何让别人对我不离不弃呢?而且义之所在,命不足惜,他们若没有这个觉悟,也不配做我的朋友和女人。”
“唉!阿弥陀佛……”
法引发现自己说不服他,也说不过他,只得宣声佛号,“贫僧当年在齐掌门面前就曾立誓,要灭绝诸恶,还人间清和太平,既然你不愿意走,那我们就用生命来验证此志罢!”
他主动伸手,与展剑锋双掌相击,“和尚也很讲义气的。”他说。
两人仰天大笑,豪气顿生。
正在此时,头顶上的慈悲普渡剑许是被两人感化,停了嗡鸣,血红剑光悄然不见,化作柄刃如秋水,寒光四射的三阶剑,威能更上层楼,散发出平和普渡的佛门气息里,又多了一丝锋寒之力。
“疾!”
法引手捏法诀一指,飞剑电射而出,只在远处那无头骨龟的背部虚斩一记,包裹着骨鬼的阴风魂丝便如没存在过一般骤然消散,只剩一堆巨大白骨,碎倒河底。
“有此剑襄助,这鬼蜮世界,我们尽可去得!”
慈悲普渡剑绕了一大圈回来,四周鬼物已被清理干净,法引执剑在手,哽咽道:“师父,我来了。”
三天后,大周书院化神和酆水城化神联袂出现,法引、展剑锋等人获救,带回了包括法引师父在内的许多修士尸骸。
七天后,大周书院突然宣布酆水开辟战争结束,被鬼物侵袭的地域将会被单独隔开,另有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