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以后。
洞黎坝。
自从十四年前,犬戎十三部中最繁华的集子固被商人的大军袭破以后,这大山中的集子便一个一个陆续遭劫,几乎每隔两三年,为了建立自己的武勋以争夺王位,商的第三殿下微子寿便会挥军前来攻袭一番。据说商王已经应承那微子寿易名为纣,若是再过得数年大商还能保持如此旺盛的军势,便允许他承袭王位!
如今位于洞黎坝中的莞寨,已是犬戎中仅存的两处大的集市之一了。
暮晚的天色由蓝转黑,特别快,特别静,杂夹上野兽凄厉的嘶嗥,自然便带上了些微不着痕迹的安静杀意。
山中的天黑得并不早,只是由于前几天下了半日绵雨,每到日落之前,自然就有瘴气升腾起来,遮天蔽日的令天地间都昏暗了下来。于是各种山精毒虫纷纷出洞,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修炼吞吐,因此在这段时间中,几乎没有人会在凶险的傍晚进出。
所以在寨子门口看守的那十来名蛮兵,也就适时的把握住了这难得的机会,回家的回家,喝酒的喝酒,一直到夜深时候,才重新打起精神履行自己的职责。
朱海便把握住了这个良好的机会,顺着平日里那些犬獒在寨墙上进出所钻出的洞,爬进了这个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狗洞里很潮湿很阴暗,还有一股难闻的臭味,朱海的胳膊先是在摔倒后被大面积擦伤,接着还被尸鞭所腐,最后为烈火所焚,纵然一路行来,有小精卫在前方引路,避开了大多数凶险,但那伤口也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早已经溃烂得不成人样。
可是朱海却面无表情的在狗洞里匍匐着爬行,以伤臂支撑起身体,溃烂之处被地上的砂石磨得浓血四溢,有的地方甚至已被磨得现出了森森白骨,而伤口上上面更是糊了许多稀烂的****,可是他恍无所觉,完好的右臂却是死死护在胸前,不肯让胸口那被树叶包裹的奂鱼胆囊受到丝毫的碰撞!
…………
狗洞的出口静悄悄的,没有人,只是必须经过养犬的畜舍。犬戎部落以犬为图腾,自然对这种动物关爱有加,饲养犬的房屋甚至比寻常住民还好上许多。
朱海往前走了两步,耳中便听到了那凶猛的獒犬从鼻子中发出的威胁性“呼噜呼噜”声,这种巨犬习性凶残,一感觉到威胁绝不是高声大叫,而是潜伏起来浑身蓄力,只待敌人出现便奋力一搏,用牙齿和爪子给他们留下毕生难忘的教训,朱海却是面无表情的轻咳了一声,十余条庞大的獒犬却是立即安静下来,甚至可以隐约看到,它们的尾巴已经欢乐的摇了起来。
在过去的岁月里,朱海从记事时候便是被族人排挤,驱赶到这臭气熏天的犬舍旁,同母亲相依为命。与这些獒犬的友谊便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这十余年来,商人给犬戎十三部带来了太多的伤痛,母亲仅仅是因为被商人所侵犯后,不能反抗或者自杀,便在族人的鄙夷与唾弃里整整活了十四年!到头来却还是逃不过那悲惨的命运!
然而也正是如此,孤独而瘦弱的朱海也就与这些可怕的獒犬建立起了友谊,今日才能顺利的潜入寨中。
小心翼翼的朱海在黑暗中耐心的潜伏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等来记忆中的那两名巡哨,虽然这两人的主要目的只是看顾凶猛的獒犬,而并不是巡逻以防御外敌侵入,但是朱海知道自己此行实在凶险重重,固然年仅十四岁的他已经在面对太多的艰难困苦,辱骂歧视里淡看生死,但是在那之前,在仇恨没有得到发泄之前,
----------他不想死,不愿死!自己的死亡,也定要建立在那人巨大的痛苦之上!
忽然,有一丝鼓声传进朱海的警惕的耳朵里。
这声音初时只是极轻微的一响,若风过叶落,若不仔细,根本觉察不到那一丝声音,然而鼓声渐起,每一击每一鸣中,似乎都伏潜了极大的力量,嗡嗡的共鸣着闻者的心魄。朱海一路跋涉过来,伤口溃烂,自身也发着高烧,先听了几声也罢了,后面只觉这远处的鼓声每一响,都仿佛是一柄炽热的大铁锤砸在了自己的心上,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口血。
呕血过后的朱海似好了些,但还是觉得额头上似火一般的烫,他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东西了。情知这鼓声应该由那口銮蛇皮鼓所击,这尊贵的战鼓素不轻奏,通常只是在年关前的挝厘会上才敲上一回,而现在正是夏末,只怕自己是适逢其会,这里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连平日里的守卫都被调走了。
朱海蜷缩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应该恢复了些力气。便从潮湿处糊了些烂泥在脸上,他只觉鼻中一股恶臭传来,心中却大是欢喜,这时候他穿得本就褴褛,在外面跋涉逃奔了这十来天,更是狼狈,现在加上身上的这股臭气,只怕是寨子里的奴隶都不愿意接近他,于是便更加减少了被识破的几率。
很快的,朱海便循着小路往寨子正中的几处大棚行去,一路上,纵然有人与他擦肩而过,也多是唾骂两句,急急而行。果然没有人愿意搭理这个浑身散发着臭气的瘦小少年。
在寨子正中用来晾晒猎物,草食的空旷坝子上,朱海远远的望见了一个浑身都被包裹在黑布中的老者,这老人佝偻着身躯,露在外面的一只手皮包骨头,似枯竹枝一般。他就以一种缩在椅子上的方式大刺刺的团坐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很是特别,就仿佛是一头穷凶极恶的野兽,在自己的巢穴中小憩。
这老人当然不简单。
朱海推断出这一点,也不是凭着自己的感觉,他虽然不认识这老头子是何方神圣,但台子上有两个人却是认识的,
一人精赤着上身,浑身上下突起的筋肉看起来像一头懒洋洋的豹子,双眼却是黑多白色,看人仿佛就在傲慢的翻着白眼,他便是素日里这寨子里发号施令的人之一,犬戎十三部中魑部的族长,
启。
另外的一人却是阴森森的,这大热的天气,身上不仅着了四层衣物,肩头上还搭着一件漭狸皮所做的披肩,这一身穿着便是在呵气凝冰的三九天气里,也足以暖得额头见汗,何况是眼下这挥汗如雨的夏季?
然而这人的额头上,却是不见丝毫的汗水,纵然身体极其肥壮,脸色也显得青白,据说这他在十四年前,同商朝的太师闻仲交手后所遗留下来的代价。也正因为此,他才能担任实际上掌握魑部大权的巫祭,对部中的人,握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利!
这人的名字,却已不知道在朱海的心中盘旋萦回过多少次!
犬乙!
这么两个人,却是垂手站在那台子的下首,甚至连随侍在那老人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正当朱海此刻心中恨意蓬勃,戾气翻涌之际,那个枯瘦老头子却微咦一声,双目睁开,四处望了一下,这时候,众人的感觉又变,仿佛这老头子忽然就化作飘渺无形,坐在那里仿佛一个立体的影子,但形体却是不断的在膨胀,缩减。
就似夏日里一朵将雨而未雨之前的乌云。
铅云。
朱海的心中却是大骇,就在这一刹那,他发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冰凉透了,仿佛是骤然被一桶冰水自头上直淋到了脚心,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那台上的瘦老头子会转头望向自己,因着这样一个惊疑而突兀的预感,他连忙弓下身子,趁周围的人都如痴如醉的望向台上的时候,连滚带爬的藏入了最靠近坝子的一处房屋墙后。
就在他身形隐没入墙壁的那一刹那,台上那阴冷老者耷拉着的皱眼皮也颤了一下,只是这动作极轻微,没有一个人注意到。
朱海喘息了一会儿------他臂上的伤口已是完全麻木,腐烂衍生出的毒素正在不停的蚕食着他的体力------发觉周围并没有什么动静,定了定神,立即意识到,趁现在寨子里大多数人都集中在一起的时候,正是自己行动的一个大好机会,便马上转身向坝子里最高大的那幢屋子里行去
--------那里,也是巫祭犬乙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