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西汉?司马迁《史记?张仪列传》
翌日卯时,沅生轻叩门扉,两手下垂,身子谦恭,向屋内静坐的云溪低眉说道:“云溪,鬼修虽厉害,可是世间能人辈出,未必没有人能降服了此等邪灵。”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然后缓缓开口:“昨夜我想起,在先师手札中曾提到,江湖中有一位葬魂老人,身怀道家异术,修为高深莫测,善于擒鬼杀妖。或许,他可以镇服那厮。”
说完,他抬起头来,眼神肃穆,极其郑重地朗声道:“云溪,能否告诉我葬魂老人的葬魂庐在哪儿,我想去拜访他一下。”
闻此,在榻上静坐调息的云溪,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双手抱太极印置于腹部,淡淡答道:“你走吧,此事,他老人家也无能为力。”
“嗯?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
“劳烦告知葬魂庐在哪儿,沅生感激不尽。”
“喏,你不是在这吗?”云溪暗自哂笑,轻轻吐字相告。
“什么?!”沅生一脸惊讶,再次打量着四周,双眼流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疑问——葬魂庐中葬魂笛,呜咽一曲谁葬魂?这就是传说中的葬魂庐?葬魂老人的栖身之所?怎么可能!
“怎么,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云溪淡淡一笑,带着一丝玩味地看着眼前嘴里能够塞下鸭蛋的沅生。
呵呵,没有人想到,葬魂庐就是这家酒馆吧,这的确有点让人匪夷所思。师傅走后,葬魂庐在他的重新修缮下,一改阴森森的旧貌,面貌焕然一新,俨然成为一家关外野店,只留下那棵古老的槐树依然伫立守望。
“那葬魂老人呢?”沅生的语气中,隐隐有一丝不甘。
“师傅,早在五年前就驾鹤西归了。”
默然,无声,气氛变得有点尴尬,只听见窗外的风声呼哨哀鸣。此时的沅生,才明白马老就是传说中的葬魂老人,吃惊之余又为马老的逝世而感到悲哀。
过了一会儿,沅生徐徐说道:“即使师傅他老人家在,也拿那家伙没辙。沅生,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去吧。”
说完,榻上的云溪眼睑下垂,眼观鼻鼻观心,散手重结莲花印,置于膝上,开始打坐调息,不再理会他。良久,一声细微的“吱呀”声,沅生推门而去。
过了三个时辰,云溪起身下榻,一拂衣袖走出门外,一打眼就瞧见古槐树下那匹劫后余生的老马,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仿佛在询问着皱着眉头踟蹰不前的主人,到底走还是不走。
云溪见此,知道他心有不甘,但是又能如何呢?胳膊扭不过大腿,鸡蛋砸不过石头,这是无可厚非的事实,他跟鬼主的实力,相差太远,要想从鬼主手中救走七娘,无异于痴人说梦。
见他犹豫不决,云溪暗自摇了摇头,狠了狠心,转过身回到屋里,拿起他的行李,然后隔空掷了出来。
“回你的蜀山去吧,郝家庄已经没了。”
他慢慢抬起头来,眼神愈发明亮,左手握紧手中的剑,仿佛做下了什么决定一样,然后缓缓转身向离魂庄走去。
见此,云溪的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好:这家伙不会又犯傻去找鬼主火拼吧?我可是刚冒险救你回来,怎么如此不知“生命诚可贵”呢!刚才一着没有逼他回蜀山,反而逼着他去送死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我岂不成了间接的杀人凶手?
不敢想象,云溪用力地甩了甩脑袋,暗骂一声“蠢货”!然后,马上冲着他大声喊道:“你若死了,谁去救你的七娘?”
他脚步一顿,停了下来,云溪见他脚步一缓身影稍驻,连忙马趁热打铁好生劝说他:“你若一死,七娘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说,以你现在的修为前去,无非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啊!”
“就算我是蚍蜉,也要拼了命去撼一撼鬼主这棵大树,绝不做那缩头乌龟!”倔强,不回头,直直的身影,一步一步丝毫不顾地向前。
“愚!愚不可及!”真是气煞我也,望着他决绝的脚步,云溪在后面跺跺脚,厉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此去必死无疑?!”
“那又如何?蜀山祖训,只有断剑,没有软剑,身为剑客,宁折不弯!”
这一句说得铿锵有力气势凛凛,让人听后肃然起敬,可是接下来一句立马气得云溪火冒三丈:“缩头乌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你若害怕,还是窝在这里独善其身吧。马老的徒弟,也只能做守墓的活计。想那葬魂老人这一名号,原来也只是江湖八卦,徒有虚名罢了——”这句轻轻的哂笑,在整个天地间倏然变得如此刺耳。
“站住!你说谁是缩头乌龟?!”云溪决不允许有人践踏自己的尊严,更不允许有人辱骂自己的师傅,声音陡转冰冷:“你怎么知道,我师傅对付不了鬼主?还有,家师葬魂老人,也不是你等可以侮辱的。”
“嗯?难道我说错什么了吗?”只见他转身,脸上带着一抹蔑视,“你见了鬼主,不还是退避三舍的作风吗?你们师徒俩,也不过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放屁!那小小鬼主岂能是我师傅的对手?我师尊的手段,又岂能是你这有眼无珠的无名之辈所能见到的?他老人家若还在的话,莫说全力一击,只需他老人家使出十之一二的手段,定打得那鬼主鬼叫连连落荒而逃!”
“哦?”只见他双手抱臂,好像在看猴戏似的看着我,用一种质疑嘲弄的语气问道:“是吗?都说名师出高徒,那么,难道你不是葬魂老人的徒弟?还是,你太笨,连你师傅的十之一二都没学到?”
他那不屑一顾的轻视眼神,再加上隐芒暗含的讥笑语气,顿时让云溪怒火中烧,衣服无风自涨,头发炸起,脸上如同着了火似的滚烫滚烫。此时的云溪,一呼一吸间皆是零星火气,双拳紧握,裂眦嚼齿,用一种声嘶力竭的方式向他吼去:
“胡说!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更是将他老人家一身的奇门道法,毫不私藏倾囊相授。自我六岁开始,就在马老的耳提面命下苦学道法。再怎么说,我也至少也学得他老人家七八成的本领。哼,若非如此,我又岂能堪任鬼司一职?离魂界,若不是小爷我在此地镇守,你们这些来往商旅凡夫,又岂能安然无事地经过离魂界?哼!”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堕了葬魂老人的名头,任那些孤魂野鬼在此嚣张!烦请云溪施以援手,大展神威,助我救下七娘。”末了,他双手抱拳,面色庄重,大声地向我说道“我替十六年来,离魂界上上下下所有枉死的生灵,感谢葬魂老人徒儿的大义相助!”
“什么?”他的态度,突然间来了一个180°的转变,让云溪措手不及。先前还是嘲讽连连,如今却又大义凛然,把自己捧上云端,如此这般,让他拒绝不是,不拒绝也不是。
少顷,云溪蓦然反应过来,如梦初醒,暗叹到底还是自己太年轻,着了那老小子的道,果然是姜还是老的辣!从一开始,他就开始假装绝然离开,然后出言讥讽,设计挖坑,拉他下水,一环紧扣一环。想到如此,云溪不禁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良久,云溪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看来,我还是小看了你们蜀山剑修。你,故意的吧?”
“嗯?你说什么?”沅生故意装作不知,一脸笑意地望着他。他那一脸的诡笑,落在云溪的眼中,怎么看,都有一丝诡计得逞的得意。先给自己一棒槌,然后又给自己戴高帽,最后步步为营,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想到此处,云溪暗叹一声:果然,正如师尊所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谁叫我善良呢,就让他算计一次吧。
“咳咳”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假装一本正经地问:“云溪,如果合你我二人之力对付那鬼主,能有几分胜算?”
云溪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胜算没有,救人倒是有半成把握。若要救七娘,一切须听从我的安排,否则免谈。”
“嗯?那是自然,蜀山剑修沅生,一定鞍前马后听您差遣!”沅生连忙点头答应,好不容易许之以理晓之以义,“请”他出手一起对付鬼主,又怎么会为了区区薄面,而失去这个难得的盟友呢?
云溪暗自冷笑,老小子,别得意,有你好看的。然后狠狠地剜了他两眼,拂袖而去,留下他腆着厚脸皮在那儿杵着。那脸色,想必是画盘上的料儿——五颜六色吧。
人间四月芳菲尽,风起云涌鬼神惊。东风渐起,古槐沙沙作响,一地春红,匆匆飘逝若蝶轻舞。然而,一场正与邪的角逐却是不可避免了,西塘古镇许久的平静,终于要被打破了。
从鬼主手中救人,的确是件让人头疼的事,为今之计只有趁那鬼主尚未痊愈,秣马厉兵,好生准备。待到万事俱备之时,也就是磨刀霍霍向鬼主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