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乙亥年里谢道韫也曾去过京口两次,与段随及晴儿碰了面。三人说说笑笑,言谈甚欢;又联袂出游,赏美景、品佳肴,处得极为合拍;兴致到处,段老爷甚至又“作”出了好几首歪诗歪词,晴儿固然拍手叫好,谢道韫也颇是夸赞了几句。
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目送段随与晴儿搀手而去,谢道韫自个儿独留厢房,心头便隐隐遮上了一层迷雾,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间或碰到晴儿不在,谢道韫得以与段随独处的时候,心间掖着千言万语,偏生一句也吐不出来;对面那死人看着倒是一脸猴急的模样,仿佛就快要剖明心迹,却终究还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于是每一次京口之行,发乎情止乎礼,最后的结果,乃是好聚好散。
晋国太元元年春日里的一天,京口段随的府上再次迎来了主家夫妇共同的朋友谢道韫。
今日的天气格外的好,蓝天白云之间,春江水暖,江南岸绿;今日的谢道韫更是出奇的漂亮,肤如凝脂、峨眉淡扫,一袭白衣素雅、三千青丝曜日,自府门娉婷走进正厅,摇曳了一路的春风。
进得厅堂,谢道韫美目流转,顾盼间已是扫过了段随与晴儿的面庞:段老爷徒留一脸猪哥嘴脸,盯着自己差点没流出口水来;晴儿则笑意盈盈,从眉眼到嘴边娇俏的梨涡,无一处不透着股甜美与纯真。
谢道韫狠狠白了段随一眼,又对着晴儿微微一笑算作致意,随即撇过了头,生生压抑住自己与晴儿对视的冲动——晴儿只是简简单单地在笑着,却似有万钧巨力自她身躯中散发出来,一瞬间竟让高傲大气的咏絮女也有了那么几分不从容。
宾主各自落座,先有香茶糕点伺候;到了晚膳时分,大烛点起,仆从们端上各式精美菜肴,几乎铺满了各人身前的饭几。段随家的美食可谓一绝,食材未必特别,菜式却最是新颖,花样繁多、层出不穷,每每叫人留连忘返,即便见识广博如谢道韫,也常常看得目不暇接,吃得更是停不下箸来。她总当这些菜式都是北地特产,不见于江东,却哪里知道,这些竟统统都是段老爷所谓的“独门自创”。
然而今日这席间的气氛到底有些不同——往日一见到新鲜菜式便会不顾仕女形象、持箸乱戳的谢道韫居然纹丝不动,轻轻将面前那壶清淡可口的桂花酒推到一边,沉声道:“从石,这桂花酒。。。太清淡了些。怎么?舍不得拿出家中好酒招待于我?”
段随一愣:什么?嫌酒淡?令姜几时变得好酒了?挠挠头,一时傻在了那里。这时晴儿的声音响起:“姊姊说笑了,家中自然是有好酒的,只是这桂花酒清甜爽口,不易醉人,最合女子饮用罢了。姊姊今日若真想喝浓烈些的酒水。。。”声音拔高,对着随侍身边的婢女小云说道:“小云,去找蒋厨娘,弄些仙藏酒(枣酒)来!”
阿云尚不及答应,那边厢谢道韫又开了口:“仙藏酒?不妥不妥,还是嫌淡!”
晴儿一滞,随即吩咐小云道:“那便取些桐到酒来。”桐到酒在当世已算得上是烈酒,寻常女子少有喝之,晴儿寻思:无论如何都行了罢?
不料她话音未落,谢道韫再次喊道:“淡了!淡了!妹妹,果然家中并无好酒?还是真舍不得给姊姊喝?”目光灼灼,望向晴儿。
晴儿并未与谢道韫对视,皱起眉头沉吟片刻,忽然一咬牙,说道:“小云,让蒋厨娘将窖中那一坛‘千日醉’与我取来!”光听名字就知此酒之烈,谢道韫总算不再发话嫌淡。
阿云“诺”了一声,快步下去了。这边厢段随皱起了眉头,开口道:“晴儿休要胡闹,‘千日醉’那等烈酒,便是我喝多了也要醉倒,岂是令姜一介女子能吃得消的?”
话音刚落,那边厢谢道韫噘嘴嗔道:“还以为从石与那些酸士有所不同,不想却是一般的迂腐。怎么?看不起我等女流之辈么?”
谢道韫这么一张口,竟是一改往日矜庄端雅的模样,俏脸上媚态丛生,声音更是娇憨诱人。。。也不用什么“千日醉”抑或“百日醉”,霎那间就把段随给醉倒了,就听这厮嚅嚅道:“不同,不同,我与他等肯定是不同的。好,好,就是那‘千日醉’了。”
谢道韫扑哧笑了出来,容光焕发,愈显百媚千娇。段随色眼迷迷,正要明目张胆的望过去,斜刺里一道冷冽的目光射来,吓得他一个激灵,乖乖垂下了头。。。偷眼一瞥,可不正是晴儿怒目瞪来?
今日这一席晚宴注定大不寻常,酒菜分毫未动,空气中先自平添了几分看不见、摸不着的“刀光剑影”。
片刻之后,那“千日醉”给送入厅堂。坛封启开,酒香四溢,其酒气之浓重,闻之已是欲醉。谢道韫微微蹙眉,脸上却露出喜色,菜肴未动,先自举起满满一盏酒,朗声道:“这第一杯,为晴儿妹妹贺!恭贺你喜得贵子!”杯子抬处,竟是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从口到胃都烧得隐隐作痛,谢道韫强忍不适,轻笑着提壶添酒。
不曾想谢道韫竟然这般豪气,段随哪敢怠慢?当下捧起酒盏,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晴儿则以茶代酒,回了一杯。
不待段随夫妇发话,谢道韫笑着说道:“来,这第二杯,为贤伉俪贺!祝二位恩爱久长!”说完这句,也不看段随与晴儿脸上表情如何,“呼”地举起酒盏,将那满满一杯直欲溢出来的烈酒一气喝了个干净!
这“千日醉”乃是难得的烈酒,酒劲极大,谢道韫连喝两杯,辣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咳嗽不止。
段随与晴儿面面相觑,一起变了脸色。段随推案欲起,忽听谢道韫放声笑道:“此酒端的猛烈,果然好酒!痛快,痛快!再来,再来!”
这一下休说段随,厅中仆从稍微机灵点的,譬如小云也看出来了:今日这晚宴,怕是没那么简单!段随颓然跌坐回去,暗暗叫苦:惨了惨了,瞧这架势,敢情令姜又与晴儿杠上了?自从武原那次以后,令姜可长久不曾这样了,怎会如此?脑子发涨,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劝止谢道韫。
还是晴儿开了口:“此酒猛烈,姊姊且慢些喝,不妨先吃些热菜垫垫肚子。”
谢道韫“嗯”了一声,不动声色拭去了眼角边的泪水,举起银箸夹了一片羊肉入口,稍微咀嚼两口便咽了下去。实打实的羊肉入胃,总算是解去了三分酒劲,谢道韫檀口微张,呼出一口酒气来,笑着说道:“从石,我这第二杯可是喝完了,怎么?你还想赖酒不成?”
段随正要发话,却被晴儿摆摆手止住了,只好一头雾水的把第二杯酒喝了下去。酒盏搁下,就见晴儿转头对着仆从们说道:“你等都下去罢。若是有事,我自会传唤你等。”小云等一众仆佣应了一声,忙不迭走出门去,诺大的厅堂里便只留下谢、段、晴儿三人。
“甚好!”眼见闲杂人等俱都离场,谢道韫潮红的脸蛋笑得越发灿烂,手腕抬处,已是举起了第三杯满酒。只是她此刻香肩倾斜、玉手轻颤,显然有了几分醉意。
“这第三杯。。。”
谢道韫才起了个头,那边晴儿已高声接了过去:“这第三杯,我夫妇两个为令姜姊姊贺!祝姊姊早日觅得佳婿,成双成对!”说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段随颇为无奈的看了晴儿一眼,又自嘲似的叹口气,仰头把杯中酒喝了个底朝天。
谢道韫定定看着晴儿半晌,忽然展颜笑道:“好!承妹妹吉言,姊姊我定要早日嫁个好人家!”
玉腕轻收,烈酒入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