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之外,燕军大营,燕王大帐。
慕容垂两指在木案上“咄咄”敲个不停,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下首站着两人——左侧是慕容令,此刻神情略显紧张,不住搓手;右侧段随则纹丝不动,双目炯炯,盯着慕容垂看。
今儿早间,段随忽然找到慕容令,说是河北大势已定,秦人再无反复之机,所以这“义勇军”的任务,到此也算圆满。加上南朝不断派使来催,北征军更已踏足河北,怎么着自个也该辞别了。
慕容令大惊失色,连喊“不可”!两个争执不下,遂把官司打到慕容垂这里。
段随来时已算计好,定要堵住慕容垂的嘴,于是一张口,侃侃而谈——不外乎自己身为晋臣多年,深受晋室恩惠,若就此反复,实无脸存于当世,何况妻儿皆在建康,军中亦多晋人。。。如此云云。
慕容垂静静听完,不置可否,不发一言,只敲案沉吟。
如此总有小半个时辰,帐中杳无人声,气氛尴尬,直急得慕容令左观右望,来回踱步不止。到最后,慕容垂总算开了口:“从石!你要回南朝,姑父不拦你。可前番你也曾答应过姑父,一日不平河北,一日不离。。。”
话音未落,段随抢过话头:“姑父!到了此时此刻,何言河北未平?举目四望,皆大燕之土,唯邺城孤悬耳!”
慕容垂淡淡一笑,反问道:“邺城乃河北腹心,邺城未克,何言河北已平?”
段随叹口气,正想说话时,慕容令急急抢上:“石头!你扪心自问,真个要回南国么?你跑来此地连番血战,一是为了助耶耶一臂之力,二么,自是为了夺回你那燕儿妹妹。设若你回了南国,你当真觉着便能得逞所愿?”
段随一愣,呐呐道:“我。。。我也不知。。。可姑父不也说过,不会进取关中。。。既如此,我不如回去南国,碰碰运气。”
“糊涂!”慕容垂站起身,正色道:“你也太小看姑父,姑父何曾忘了你的事儿?但能攻取邺城,姑父定当以苻丕乃至全城氐人为质,向苻坚换取慕容燕!苻坚再不济,这本账总该算得清楚!”
“这。。。”段随大震:“姑父。。。姑父真肯以苻丕乃至一城氐人性命,只换燕儿一人?”
慕容垂哈哈大笑:“苻丕也好,邺城氐人也罢,皆无足轻重之辈耳,但能换取我家随儿开怀,孤家岂会惜之?”
一瞬间段随觉着有股暖流滑过心田,几乎呜咽出声。虽仍在沉思,但看得出来,他已然意动。
这时慕容令凑过来,猿臂环舒,勾住了段随肩颈,嬉笑道:“石头!南国有什么好的?要我说,即刻派人潜去建康,接了晴儿与小誉儿前来,日后再取了你家燕儿妹妹,从此一家人长留邺城,你小子日日左拥右抱,嘿嘿,快活啊快活。。。”
慕容令嘻嘻哈哈,只当段随听了会愈发欢喜。不料段随轻轻一振,脱开了慕容令长臂,面色倏然变得严肃,道:“不可!我擅自扣押信使,违令不遵,已然犯了大忌,想必建康正在猜疑不已。若再偷偷接了妻儿过来,那不坐实了反复罪名?到那时,纵然想回南国亦不得也!”
慕容令面色大变,气鼓鼓道:“南国南国!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回南国!到底那南国有什么稀奇玩意儿,竟叫你留恋不止?”
段随尚不及回答,帐幕掀开,一道倩影飘然而入,其容貌端庄姝丽,气质宛若幽兰,年岁不小,依旧秀美绝尘。
“姑姑。。。”段随两眼睁得老大——这突然跑进大帐的,竟然是段元妃!
段元妃音色酥沉如昔:“姑姑也是同样疑惑,那南国到底有什么稀奇玩意儿,叫你留恋不止?”
“姑姑。。。”段随垂了头,支吾道:“你又不是不知,我本是汉人。。。”
“可你自小生长燕国土地之上,杳非晋人,又与南国何干?”段元妃拖住段随之手,柔声道:“你睁眼瞧瞧,这世上,你的亲人俱在此帐中,你的妻儿本是我大燕贵戚,还有你那心心念念的燕儿。。。任一个,都与南国无干呵!”
段随的头垂得越发低了,半天才微微抬起,脸上写满纠结与痛苦字样,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北国。。。南国。。。我我我。。。我实难抉择。。。”
慕容令气得直跺脚。段元妃则半是气恼、半是心疼,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时,忽然慕容垂探手过来,止住了她。
慕容垂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随儿!其实我知你心中所虑。。。先前大伙儿都在你跟前避开了这事儿不谈。。。可有些事,终归是避不开的。。。”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这会儿突然说要辞别,可与晋军渡河而来有干系?”
譬如晴天霹雳,震得段随站立不稳,颤声道:“我。。。我。。。我。。。晋军。。。晋军。。。”全然语无伦次。
“嘶!”慕容令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石头!难不成,难不成你竟有所图谋?”
“绝无此事!”段随豁然回了神,高声道:“姑父,姑姑,那罗延!段随行事,一向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何况你等都是我的至亲,何忍相残?”说着说着,忽然语气又低沉下去,黯然道:“可姑父猜得也没差。。。晋军过了黄河,近在咫尺。。。以后这河北局势,到底会成怎样?我夹在当中,看不清楚。。。也不想看清楚。。。”
慕容垂冷笑不已:“所以你索性告辞而去,免得两面难做,是也不是?”
“是。。。”
“真要是燕晋相争,你就能置身事外?”
“我辞官不做,还待怎的?”
“小儿之见!”慕容垂为之气结,摇头不止。
帐中沉寂下来,谁都不知该如何说将下去。。。
终于还是慕容垂的声音响起:“随儿!邺城未破,丁零残余也尚流窜河北多地,姑父这里,实在还需你多多出力。。。这样罢,姑父也不强逼你留在北国,但能攻取邺城,你大可去留随意,如何?”
段随苦笑道:“恕随儿无礼。。。这邺城,只怕一时难下。。。”
此言一出,连段元妃也恼了,冷声道:“随儿!你休要忘了,这邺城,正是你大父埋骨之地!你就没想过重夺此城,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段随如遭电击,浑身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哭喊道:“随儿愿留此地,誓夺邺城!”
段元妃转怒为喜,慕容令也长出了一口气。可惜他两个欢喜不及片刻,段随又仰起了头,略带迟疑道:“姑父。。。燕晋。。。燕晋之间,到底。。。以后。。。以后如何相处?”
慕容垂的脸色豁然一青,随即又恢复常色,甚而笑了起来:“随儿!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忧。姑父在这里与你说个清楚,晋人已夺淮泗、河洛、青徐,这些地方姑父本就无意相争,撇开不谈;便是河北这里,大河北岸一线,但凡已入晋人之手,譬如枋头、滑台等城池,姑父也决意弃之不取。两家大可约定,便以各自所占之地为界,如何?”
段随睁大了眼睛:“果真?”
“果真!”慕容垂嘿然道:“所以啊,随儿你正该留下,助姑父早日取下邺城。试想,邺城乃我大燕故都,可万万不肯让与晋国呵。。。嘿嘿。”
段随点了点头:“邺城自该归燕。。。”
当真是好一番说道,段随这才定下留驻邺城。帐中气氛缓和许多,姑甥间有说有笑起来。就只慕容令一个,虎着脸,死活不搭理段随。
。。。。。。
不久段随与慕容令拜辞而去,帐中徒留慕容垂与段元妃两个。
段元妃欲言又止,扭捏了好一会,终于开口道:“郎君!你今日与随儿所说,句句当真?”
慕容垂苦笑一声,道:“元妃!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河北故地,岂容晋人染指?晋人既已渡河,狼子野心昭显,燕晋之间免不了一战矣。。。我这么说,诶,自然是为了留住随儿而编了谎话!”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说愿以苻丕及邺城氐人为随儿换取慕容燕,此言非虚!”
段元妃双眉一蹙:“随儿既铁了心要离去,何必强留?日后少不得还是一场分离。。。”
慕容垂喟然道:“河北未定,我军又疲乏不堪,骤然对上晋人北府强军,胜负难料呵!随儿麾下骑军,战力实在强横,且深悉我军深浅,若归了南国。。。只怕我大燕便要大祸临头!”
“随儿怎会与你我为敌?”
“你也学随儿小儿之见么?国家相争,他小小一个将军,做得了主?”慕容垂愠怒道:“你想想,我为何费尽口舌,甚至不惜虚言假语将随儿留下?盖因他军中鲜卑人与晋人各半,若在我处,时间长了必为我用;若回南国,难保不成寇仇!”
段元妃幽幽叹息:“郎君,元妃懂得你的苦。。。只是,只是你这般诓随儿,日后不知生出多少变故。。。”
“诓他?”慕容垂的声音阴冷如刀:“你真以为随儿那么糊涂,傻子都能看明白的局势,他居然看不清楚?他呀,就是在逃避现实罢了。。。既然他自个无力抉择,你我身为他至亲长辈,怎能不帮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