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凌辰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
许安然以为他是在心疼自己,轻咳了一声,说:“那个……泰戈尔说过,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唱,所以啊,这点罪不算什么?”
律凌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又看到她的脸似乎有些狼狈。她的头发已经快要到肩了,然而刚刚那一下火也不知道是有多大,硬生生将她留了快一年的发烧去了一截。
“我是在心疼厨房。”律凌辰淡淡地说,用手她的烧焦了的头发撵起,“还有你的头发。”
“……”
……
律凌辰最后叫人送来了大餐,刚做好的,用人家的厨房。
吃完饭后他又叫来了修理工和小时工,厨房的液化气灶崩了,墙也被熏黑了一块。他有时候真挺佩服许安然的,十块钱的东西她能折腾成什么样子,十万的也能。一分钱一分货在她这儿似乎不管用。
律凌辰想了一会儿,最后感叹:女子难养。
于是,当许安然在洗手间照了半个小时镜子之后才出去,满脸委屈的模样落在了律凌辰眼底,他忍不住笑了,故意说:“我在想要不要叫个理发师上门。”
许安然撇撇嘴,“……可以考虑一下。”
因为一直都在静养,所以两人基本除了离房子稍稍远一点的海边公路哪里都不曾去过,安静地过着像是晚年的日子。
律凌辰可能察觉不到什么,但许安然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轻敛了一下眼睑,她笑意浅浅,清澈的眸光中却如藏匿了万丈的寒潭。
*
又到了治疗时间。
书房的窗帘都被拉上,极好的遮光效果,大白天的竟透不过一丝光线。
许安然合着眼半躺在沙发上,Kervin则半蹲在沙发头,大手搭在她的额头上。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
许久后,许安然睁开了眼,未说一句话,但Kervin这个角度看得清楚,她眼底有氤氲缭绕,不如在律凌辰面前时的清澈透明。
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Kervin问:“非这样不可吗?”
每次治疗,律凌辰必然会回避。这儿的书房里没有摄像头,而许安然知道,律凌辰也不会无聊到趴在门板上偷听。每次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不用来掩饰自己,掩饰自己被催眠而暂时忘记了痛苦。
其实,她没忘。
“嗯,非这样不可。”许安然淡淡地说,但却有一颗泪从眼角溢出,滑落至了耳畔。那是他的唇曾经厮磨过的地方,如今却被酸涩浸染。
闻言,Kervin抿唇不语。
四个月前,许安然说,我只耽误你半年的时候,这半年的时间里你要帮我。
她说,只有你能帮我。
对于她做出的决定,Kervin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却又无法完全理解,便对她说,帮你可以,但我要知道为什么。
许安然沉默。
他继续说,如果原因连我都不能说服,以后我又怎么能帮得到你?
他记得,那天许安然十分平静,是学心理的,他能够看出来许安然的那种平静意味着什么。
她说,我这样……太痛苦了……
她说,那天拿枪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脑中的念头。真的……很可怕……我害怕以后这样的我还会出现。我能够伤他一次,日后不康复,便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说,他不怪我,但这样比杀了我还难过。
有的人在心情压抑时会大哭一场来宣泄自己的情绪,把所有悲伤的声音全部都哭出来,有的人心情压抑时却格外地安静,看似一言不发,实际却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而许安然,属于后者。
她似乎很少哭,又或者,她不肯用这种方式来宣泄。
Kervin问她,你觉得你离开了他,离开了大家,你就一定可以康复吗?E教授也是欧洲心理学界的权威,你在他手中都痊愈不了。
许安然便笑,Kervin,我相信你不会不管我的。
Kervin败给她了。
长舒了一口气之后,许安然说:“我还是觉得,每次催眠的时候,大脑中什么东西都没有,那种状态的感觉很好。但是清醒过来之后,却会更难过。”
“我知道这种感觉。”Kervin笑,“梦境越美好,反而衬托得现实越残酷。所以你想呆在梦里不想醒过来吗?”
许安然看着天花板久久没有说话。
Kervin站了起来,腿蹲得有些麻了,他弯身揉了揉腿,这时他听到许安然轻柔的声音说:“不,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接受现实而已。”
再看她时,她已经合上了眼,安静如初。
*
Kervin从书房里走出来的时候,没料到律凌辰会站在门口。
他一身黑色家居服靠墙而战,极大的视觉刺激,让Kervin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觑了觑。
倒不是担心律凌辰听到了什么,只是他有预感,律凌辰会问些他很难回答的问题。
果不其然,他开口了,在门合上的下一秒。
“然然的样子不像是忘了那些不该记得的事情。”律凌辰的双眼有如鹰一般锐利,一语中的,“Kervin,你也该向我汇报一下她的治疗进度了。”
闻言,Kervin暗叹不好,果然许安然骗得过所有人,却独独逃不过律凌辰的那双眼。只因为,这个男人的目光凝她凝得很深很细,怕是一点点微小的细节都不会逃过。
“那些不好的事情成波而来,又都发生在她身边的人身上,如果能说忘就忘,那么她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摆脱痛苦了。”Kervin平静地说,声音不见一丝起伏,“还有,治疗进度属于病人的**,在没有得到病人的允许之下不得透漏,这是我的职业原则,所以很抱歉。”
Kervin的话音落下,律凌辰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他面前,然然的病情居然是**?
Kervin自然是知道律凌辰这么骄傲的男人自然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女人有所谓的“**”这种东西,沉思了一下他压低了声音道:“律,安然是怕你担心她。毕竟你的身体也还在静养当中。”
*
书房里。
许安然闭着眼,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她想起了律凌天对她说过的话,在她提出要见Kervin之后。
他说了“好”字,但不等她开口,律凌天又问她,安然,你很爱大哥是吗?
这是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至少当时在场的夜南歌是这么认为的。许安然对律凌辰的感情,他算是第一个清楚的人了,十二年的时间,大家有目共睹,而他今天却在问,你很爱他,是吗?
许安然觉得,这个问题她不需要回答,律凌天再清楚不过。但律凌天却好像就是咬住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很爱他,是吗?
是,很爱他,爱到她自己都没办法估量的地步。
但是,她没觉得律凌天是为了听她对律凌辰的告白,便反问他,你想说什么?
律凌天笑,怪不得这丫头能得大哥如此厚爱,真是聪明得很。
他说,你知道大哥有多爱你吗?
许安然一愣。
接着律凌天又说,他比你想象中的更爱你,而且,也许比你爱他爱得还要早。
许安然没有一点惊讶是假的,之前珍妮弗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但与律凌天的话带给她的冲击力不同。珍妮弗说的是,他一直在等你长大。律凌天说,他爱你比你爱他爱得还要早。
许安然没有说话,而律凌天似乎也并没有打算让她出声,告诉她,安然,其实……我和大哥一直都清楚你是宁家的孩子。也许宁俞婧还没死的时候,大哥就察觉到了。他起初把你带在身边,不是没想过要利用你这张王牌来谋划。而刚开始我也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他一直尽心地在培养你,我也以为这是为了日后复仇做准备。但你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所以当我这么以为的时候,同时我也在尽力地弥补你,我知道你对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之后曾经告诉过他,我以为他会立刻采取什么措施,但是他却不了了之。后来我发现原定的计划全部被推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但我看得出来……
他顿了一下,看了一下许安然瞬间便湿润了的眼眶,轻叹,他是舍不得伤害你。
自古似乎都是,温柔乡,英雄冢。律凌天也没有想到,他那骄傲的大哥,不可一世的大哥,居然也会栽到一个小女孩的手里。
是的,是小女孩。那时,许安然好像才十六岁。
许安然听完这段话之后,真是想哭啊,真想律凌辰就在她面前,这样她就可以马上抱紧他。可是,他现在才刚从急救室推出来,拜她所赐。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的。
但是他却不说,一直用她不知道的方式尽可能地减少对她的伤害,到头来他还要对她说,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休息室里有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很久后,久到外面的人大概都要以为里面的人睡着了,许安然才半哑着声音开口问,包括八月九月关于宋氏私生女的舆论,也是他手下留情,是吗?
她记得那一次她也体会到了被最熟悉的人戳到了最痛处的心伤与难过,但她深知他背负了什么,于是,她愿意牺牲自己去煽动舆论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他却收了手。
律凌天说,是。
她又问,那么,原定的计划是什么?我依然是那张王牌,是吗?
律凌天的回答依旧,是。
紧跟着他便回答许安然的前一个问题,说,我不知道原定的计划是什么,但是大概按照原定计划走的话,宁氏不会到这时候才垮台。
是的,那时候的律凌辰,那时候的组织,向来都不喜欢拖沓,若是真的严格执行原计划的话,那也必定是速战速决了。
见许安然又不说话,律凌天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安然,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也不是因为他是我大哥,在我心里你也一直是我的妹妹。我只是想告诉你,大哥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他认定的人他势必会用自己的肩膀替她撑起一片天。如果你在他的身后还承受这么多的风雨,你说他会怎么想呢?两个人一起走下去的话,很多困难势必都是要一起面对的。
律凌天说的时候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珠玑。以至于许安然到现在回想起来时,心仍旧一抽一抽地疼,闭着眼,滚烫的泪竟破眶而出而出。
凌辰,其实你可能不知道,在得知你为了我默默承受了那么多的风雨后,我感动之余,却宁愿你,永远不曾爱过我……
*
十一小长假过去之后,人潮似乎消减了不少。在大家都继续投入了忙碌紧张的工作之中时,律凌辰却决定践行他曾经的承诺,带许安然一路北上,去看北方的第一场雪。
当然,这场北方之行也不仅仅是为了那一场初雪。从上海到北京,一路途径了太多风景名胜的地方。律凌辰想着现在才十月初,离初雪还有些日子,便计划着多停几个地方陪她散散心。
Kervin说,其实催眠治疗还是只是辅助方式而已,最主要的还是许安然自己的心境。
思来想去,律凌辰征求许安然的意见,问她:“还记得李世妮大师吗?”
“当然记得。”
律凌辰笑,这丫头向来重情,李世妮虽然只与她接触了短短几日,但毕竟许安然也曾叫过她一声“师父”。
“过不了几天在登封市嵩山下有一场盛大的‘禅宗音乐大典’,听说她会作为国家武术协会会员受邀参加,想去吗?”
许安然不假思索,“想!”
律凌辰揉了揉她的头,宠溺地说:“好,我们明天就出发。”
*
十月初的时候,寒流已经席卷了大半个北方地区,又加上大典举行的地方是在峡谷地带,因此与上海的温度差别有些大。
但,这似乎并不影响观众与游客对大典的热情。
许安然裹了一件羽绒大衣,带着厚厚的毛线帽子在嘉宾室里东西观望。距离大典开场还有些时间,观众也还没有入场,她和律凌辰是作为特别来宾提前入场的。
一想到马上要见到李世妮了,许安然反而有些紧张,扯了扯律凌辰的衣袖,问:“你说,世妮姐会不会不记得我了呀?”
这好像是那天决定了要来到现在,她第七次问这个问题了,看来这个小丫头的确是有点儿紧张。
嘉宾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律凌辰拉她坐到自己身边,发现她的手很凉,便将她带入了怀中,将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腰间。
触到他的左腰侧时,许安然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不敢太用力。他的体温传到她的指尖,令她的心头有些发颤,忍不住鼻头发酸。她担心自己的情绪外泄后被律凌辰察觉出来什么,索性将整个头都埋入了律凌辰的大衣里。
里面,他的味道萦绕在她的鼻尖。
“放心,一般老师对天资聪慧的学生印象都会深刻的。”律凌辰笑,下巴搁在她的毛线帽子上,扎得有些痒。
只是,律凌辰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刻的拥抱,竟然成了下一刻的诀别。
……
李世妮来的时候距离大典开始只有短短不足四十分钟,许安然许是太过于高兴了,便说和李世妮一起说一会儿话,让律凌辰先去了观众席位。
他们两人的座位是前排中间,全场视觉最好的地方,律凌辰倒是不担心许安然会找不到,又想着有李世妮在,许安然期待了一路也好让她们叙叙旧。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许安然站在李世妮的身边,望着律凌辰走向席位的背影,终于忍不出哭出了声音。
李世妮没有上前安慰她,只是等她的哭声渐渐小了之后告诉她:“若是能了了,对自己、对他,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许安然掩着唇不语。
她想起了一年前,李世妮给她讲的那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因为放不下一些事情,特地求见一位大师,问他,如何才能做到“放下”?那大师一言未发,递给了他一个杯子让他拿着,然后往杯子里添刚烧开的水。当水漫出来时,那人便因为烫松开了手。这时大师就说,“痛了,自然就放下了”。
那时,李世妮问她,她认为呢?
她的回答是,大概会放,但等到水凉得差不多的时候,她会再拿起来。
所以凌辰,对不起。
我想,我暂时,还是没有办法麻痹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