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寒,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才珊珊来了,无声无息下了一夜,令赵干部惊喜异常。他第一次见到这乡中的雪景,犹如一位丰满少女的躯体,洁净起伏。千千身着雨衣,双脚拖着一双高统雨靴,一早就来找金石,金石也穿上了高统雨靴,披上了雨衣,像是要去远门的光景。赵干部一打听,原来他们是要进山捕猎呢。赵干部忙说也要一起去,金石只得到附近人家借了一双高统雨靴和雨衣给他穿了,赵干部问:“是不是要用猎枪?”金石说:“就是有,老爷子们也不会让我们玩的,也用不上,这么大的雪,只要有动物出来,就会有脚印,有了脚印,在这么厚的雪地里,它跑不过人的。”
三人就顺着金沟河的山道往水库方向的深处走,金石,千千是认路的,雪再深,也掩盖不住他们心中的路面,赵干部只顾欣赏雪景,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金石只好时不时拉着他走,提醒他务必要踩着他们俩人的脚印走。
三人在山林里转了半天,只看到一些禽鸟的趾印,哪见走兽的影子。赵干部只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冻得已没有了知觉,像是不属于自己的了,虽然如此,还是兴奋异常。在一个山沟,发现了一串像是山鸡的趾印,顺着脚印找,果真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山鸡,三人还来得及商量怎么抓捕,那山鸡却突然扑哧地飞了起来,带出一声长长的咯咯声飞到对面山上去了。金石、千千十分失望,金石说:“要是有金毛在,就跑不掉了,去年那只兔子,就是金毛逮住的。”千千就骂了声光驼子不得好死,俩人也就没有了情绪,要往回走。赵干部看了前面的山顶,那雪水银似地从山上泻下来,雪面随波起伏,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胎,就要到山顶上看看,金石、千千只得跟他上山顶,到了山顶,远处的村落尽收眼底,一座座山峰银蛇飞舞,玉树琼花,一层层梯田银光闪闪,银装素裹,被雪掩盖的房屋上,飘出一串串炊烟,赵干部豪情大发,高声唱起了起来: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宵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
金石,千千听了,也被感染了起来,也跟着吼唱。吼完了,金石就想起了赵干部写给满妹子的诗,对赵干部说:“赵干部,你对满妹子说的,要在山顶上高唱,你想唱的就是这歌吗?”赵干部也不回答,突然将手圈成喇叭口,放在嘴上,竭撕底里地喊:
满妹子,我爱你!
满-妹-子,我-爱-你-!
……
赵干部的嗓子都快要喊哑了,金石就推促回家。下了山,金石一路想,看得出来,这赵干部爱的满妹子,是真真的了,满妹子要真嫁了他,也一定会幸福的,因为她惹人喜惹人爱,可是真要跟着赵干部去了城里,他也就再也难见到满妹子了,不禁十分酸楚和惆怅。
吃完了早饭,赵干部、王支书、兴伢子、王队长、金不换等就被通知去公社开会。原来近日发现,农民在分了田后,一些人也开始在打还没有分到各户的集体山林的主意,葫芦嘴水库周围大小观音山一带有树木被人偷砍。县政府刘副县长同县林业局、水利局、公安局等人专程赴公社,在会上宣布了县人民政府重新建立葫芦嘴水库管理站,恢复对金不换的站管理员的职务。同时,与公安局的公安干警一道,部署对葫芦嘴水库周边林区的护林工作,决定由金不换全面负责对水库的管理和林区的看护工作,由兴伢子组建一个民兵护林队,加强对林区的巡护,发现偷伐者,移送公安机关处理,确保水库林区不被破坏。
次日,刘副县长同县林业局、水利局、公安局的干部以及公社胡主任、王支书、赵干部、兴伢子、王队长、金不换等人赴葫芦嘴水库察看。赵干部第一次看到波光粼粼的库面以及四周的连绵起伏的群山,惊叹不已。不换带着一行人沿水库走了一圈,介绍说,水库四周原都是一人合抱粗的枫树、松树等森林,可惜都在大炼钢铁那一年被砍了,好在那几年学大寨之风没有刮到这里来,要不,如果被毁林开荒,破坏了植被,这水库就不一定能保障了,因此,这一片林区必须得到保护。看大坝的时候,不换提出大坝原是石块和三沙泥筑的,年代久远了,也要以水泥方石加固。回到管理站,管理站的三间平房早已荒废,门窗已被白蚁啃成碎片,屋内已长满了青苔。刘副县长就表态,水库大坝及管理站要马上拨款修缮,周边林区设立保护区,封山育林。并对不换说,这个水库关系到全县三分之一地域粮食的收成,是全县数十万的人经济命脉,你现在作为这个库区的管理员,责任重大,一定要守护好,对破坏水库林区的人,一定要绳之以法,决不姑媳!
从水库区回到村里,已擦黑了,一行人早已饥肠辘辘,小云早已备了饭菜,大家就在不换家里吃晚饭。酒足饭饱,一行人告辞。王支书却将赵干部拉到他的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坐在了赵干部的床沿上,让赵干部也坐了,王支书盯着赵干部,说:“我也就直说了吧,刘巧云昨天专门找了我和细细,说了你的意思,所以,现在我来问问你,你是怎么想的?”赵干部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被火烧了似地发烫,心脏突突直跳。王支书笑了笑,说:“你也不要不好意思,刘巧云已经跟我说得很清楚了,现在的年轻人自由恋爱,很正常嘛,我们做父母的,也不便过多干预。我现在向你表个态,只要你们两个情投意合,我是绝对不会干预的。只是这个事也是个关系你们俩人的终身大事,所以说我呢也不得不谨慎。今天找你,也只是有几个事想向你讲清楚,第一,这个丫头你了解多少?这丫头从小到大,我也比较娇惯她,她娘走后,更少管她,养成了横蛮霸道的习性,好在为人还算正直,眼里容不了沙子,所以呢虽是爱管些闲事,村里人也都处处让她,就越发纵容了她。近年来也有些来说亲的人,不是被她骂就是被她轰。我不晓得你摸清她对你的心思没有?我是不清楚,听细细说,这丫头好像没有这个心思。第二,你父母亲对你们这个事有什么想法没有,你是城里人,又是政府机关干部,满妹子只是个乡下农民,你们二人地位悬殊太大,你父母亲不会没有想法。我的意见是,一个,你也不要急,最好同满妹子再相处相处,好好谈谈,相处后你们俩人确实是你情我愿,那就行;再一个,这次春节期间你回家向你父母好好谈谈这个事,看你父母的态度。你看这样行不行?”
赵干部只是鸡喙米似地点头,待王支书说完了,才陪着小心说:“书记,我也想说说心里话,我虽然也不十分了解满妹子,但是您说的她的这个习性,正是我特别羡慕的。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我也看得出来,满妹子能干、正直,大胆、风趣、聪颖,这正是我一直以来的追求对象。至于我父母,您更不必过虑,我父亲是一个普通工人,母亲也是来自农村的一个普通医院的护士,自从我到政府以后,我父亲为我的终身大事,就经常对我说过,我要不是在政府工作,我找什么样的人就无所谓的,但既然成了政府的人,成了国家干部,找什么样的人做妻子,就一定要郑重对待,常常劝我,千万莫找那些贪钱爱财,贪图享受,追求虚荣的女人,还告诫我不要去追求什么门当户对官宦人家。有不少夫妻,是共得了富贵,共不了患难的,要我记住,人生无常,官场上更是险恶,你也许会升官发财,过富贵的日子,也说不定会遇到挫折,过着贫困的日子,要想想她会不会与你一道承担。很多贪官,不是自己贪钱,都是坏在妻子的贪心上。我理解父亲的苦心。我到了政府办,就有不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主动要给我介绍,也有不少同学同事主动与我认识,可是我总感觉这些人不是冲我这人来的,是冲我的这份工作前程来的。这个满妹子,她就绝不是这类人,在她身上,我感觉不到她身上的铜臭味,虚荣心和贪图享受的影子。这也正是我父母对我的期盼。我相信我能找到满妹子这样的人,我这辈子也会幸福的,我也决心给满妹子幸福的,父母亲一定会心满意足的。只是,不晓得满妹子能不能体会我的这一腔心思,看不看得上我。”
王支书也点了点头,说:“你父亲能这样看问题,也不愧对你的一番苦心。你能看上满妹子,也是她有福嘛。你也不要说这丫头看不看得上你,这婚姻大事,有时还得看缘分,缘分来了,拦也拦不住的,你们还有时间多相处相处吧,女儿大了,总要嫁的,总不能当一辈子大姑娘的。”王支书说到这里,和蔼地笑了笑,起身告辞。
送走了王支书,赵干部一阵狂喜,冷静下来后又一想,听王支书的口气,虽说是王支书没有表示反对,但按照满妹子的气性,王支书对满妹子的婚姻大事好像也是作不了主的,只要满妹子自己不愿意,家里人又奈她何?这一想,不觉又气馁下来。
堂屋里烟火弥漫,不换一家人围在火炉边,请赵干部一起烤火。不换就问赵干部:“快过年了,是回城哩,还是在这里过?”赵干部说:“还得等上面的通知哩。”小云说:“你要不嫌弃,就莫回城了,干脆将你爹娘等一家接来这里,在这乡下过年,总要比城里热闹。”赵干部说:“那多麻烦呢。”小云说:“麻烦什么,真要来了,我一家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赵干部的心思却还在满妹子身上,回不回家过年不重要了,只要同满妹子在一起就行。想要是满妹子愿意,他真的会把父母和妹妹接了来,趁机让双方父母定了这门亲事,可是这满妹子还真让人难捉摸,这种心事,他当然不能同不换小云说。只说:“我要是真的在这里过年,你们不嫌弃吧?”小云欢喜地说:“哪会哩,我们都巴不得呀。”
分了田,村里人在一起相聚的机会就少了。大雪还未融化,路面泥泞一片,各人都在忙各人的活,走动就更少了,赵干部就更难有机会见满妹子一面,可是一天不见就心痒痒,又怕冒冒失失去找她被吃闭门羹。就同金石商量,找个什么机会与满妹子在一起,金石说:“这还不好办,姐常带我去山里砍柴呀,你要是愿意跟我们去砍柴,不就在一起了?”赵干部大喜,说:“那现在就去呀!”金石说:“这大雪天的,哪个会去砍柴?”赵干部说:“雪天怎么就不能砍柴了?昨日还见有寻柴的上山哩。”就央求一定要去。金石只得让他带上柴刀禾枪,一起去找满妹子。
到了满妹子家门口,就见满妹子在房间东面坡地上挖坑,金石叫了声姐,满妹子见了俩人,愣了一愣,问:“这大雪天的,你还去砍柴吗?”金石点了点头,说:“想同姐一起去哩。”满妹子说:“金石,你家没有柴火了吗,这冰天雪地的,砍什么柴,山上路这么滑,不怕摔折了腿!”说着瞟了瞟赵干部,对金石说:“他也去?”金石点了点头。满妹子不禁吃吃笑过不止,说:“金石,你本事大了,可以指使他当你家长工呀!他去砍柴,你不怕他到了山上,吼喊吼叫,把山里的鬼都喊来了哩。”金石也被逗笑了,说:“是他自己非要去的。”
赵干部一脸窘相,虽是日里夜里想与她在一起,可真到了她面前,却很不自然。明知满妹子挖的这坑是要种树的,却没话找话问:“挖这坑干什么用?”满妹子说:“想种些桃子树李子树呀。”就对金石说:“你家里要没有柴火了,到我家拿些,这大冷天的,莫在外冻着,进屋烤烤火吧。”就领二人进了屋,堂屋中的火盆还有余火,满妹子加了些炭,吹燃了火,让二人围着火盆坐了。金石就问兴大哥细细姐们在哪,满妹子说:“细细姐娘家杀猪,他们去吃猪血去了。”又麻利地泡了两杯热茶来,二人接着,金石喝了一口,说:“姐,还加糖了,好甜哩。”赵干部也喝了,却没有加糖,疑惑地望着金石。满妹子说:“你毛孩子,爱吃甜,人家城里来的,茶里不放糖的。”
满妹子忙了一阵,也围过来在赵干部的对面坐了,火盆很少,满妹子与赵干部就差点头碰头了,赵干部却又是幸福又是紧张,像是嗅到了满妹子身上的少女气息。满妹子问赵干部春节打算什么时候回城?过了节还来不来,赵干部也不敢看满妹子面对他的眼,低着头说:“不回了,在这里过节了。”满妹子笑了笑说:“都说你们这些男子们,是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哩,你还没娶媳妇,就忘了爹娘了?”赵干部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好,金石说:“姐,你别取笑他了,他都是为了姐呀。”满妹子忙说:“不说了,不说了。”就问金石:“你哥来信了吗?”金石说:“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满妹子说:“你哥给我来信了哩,你信不?”
金石圆睁着眼盯着满妹子,他不明白姐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会提起他哥的事,更不明白哥怎么会给姐写信?满妹子见俩人疑惑的眼光,也不说什么,起身从内屋拿了信来,微笑着递给了金石,金石一看信封,正是哥的笔迹,再看信,却是满满的七八页纸,心想,哥每次写给家里的信,都不超过三页的,他怎么有这么多话给满妹子说呢。金石问:“你给我看内容吗?”满妹子点了点头,说:“就是给你看的呀!”
金石埋头看信:
满妹子:
看到了你的来信,我太高兴了!你在信中详细介绍了家乡这次包产到户的过程,我更是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这些年来,我们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分了田,意味着我们的父老乡亲们再也不为争劳动工分而从天光干到日落,再也不受大集体的束缚,自由自在地种好自家的田地,能吃上自家打下的粮食,农民的苦日子总算是熬到头了。
你要我介绍部队的情况,我是一言难尽。恰好我们三个月的新兵集训结束了,已正式分到了建制连队。这三个月的新兵集训,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光,房东一家更让我难依难舍。我们一个新兵营住宿的是一个叫旧州的村子,“旧州风光”属靖西县八景之一。我们班住宿的房主人姓耿,不到50岁,一家4口人,夫妻俩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在新疆武警部队,小女儿是乡中学的老师。房间是一座只有二层的小瓦房,老耿将老两口的床铺搬到了楼下,在楼板上铺满了香软的稻草。我们一个班十二个人,就整齐一排睡在这又香又松软的稻草上。
部队每天的作息时间都是固定的,早上6点半起床出操,主要是队列和体能训练,早操后洗涮和给房东挑水、打扫卫生,7点半早饭,11点半中饭,午饭后午休2个小时,下午5点半晚饭。上午下午都是训练,晚饭后先是自由活动两小时,自由活动后是组织集体学习呀,唱歌呀,写家信呀,看电影呀,我们一个星期能看一场电影的,一直到9点半就寝。
三个月里,房东悄悄请我们吃了三次饭。本来是不允许的,但第一次房东老大娘请我们,被班长拒绝时,老大娘却一句说没说,竟在直抹眼泪。并拉着班长看他们杀过的鸡和买的狗肉,班长实在不忍心拒绝。在快吃晚饭的时候,班长神秘地把我们召集到一块,悄声说了房东请我们吃饭的事。班长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去违一次纪吧,等下连队开饭时,大家照样去吃,表示一下就行了,不要让连队其他人看出来,饭后大家到房东家吃饭。并宣布几条纪律:一是要保密,这事不能外传;二是不准喝醉酒;三是吃饭时要讲规矩,不要乱来……。
我们离开村子时,新兵营为了不扰村民,决定凌晨四时悄悄开拔。当晚装车时,就看见大娘又在一旁抹泪,老耿不知从哪里抱来一捆捆甘蔗,一袋袋花生,还有一筐鸡蛋,大娘一直在忙着炒花生瓜子。凌晨,部队的车队出发了。我们上车时,才看到车内已堆满了甘蔗、花生和鸡蛋,村里的路口,一群百姓全部站在窄冷的晨风中,在人群中,我看了大娘,看到了她,我就想到我娘,我就想起娘送我时的情景,也禁不住泪水直流。
……
金石看完了,是一阵感动和沉默,赵干部一阵茫然,满妹子却一脸沉醉。
回家的路上,赵干部心里七上八下,对金石说:“满妹子是不是心里有了你哥了?”金石说不能吧,姐也没有跟哥提起过呀!赵干部说:“你还看不出来,她这是做给我看呀。”金石想了想,说:“她这么高傲的人,怎么会看上我哥!是不是拿我哥当挡箭牌,来拒绝你哩。”赵干部说:“我情愿相信是哩。他信上写了什么吗?”金石说:“也没有什么,无非是写了部队生活的一些情况,也一字没有谈她们俩个人的事呀。”赵干部自己给自己打气说:“就是她有了你哥,那又有什么,只要她没有打结婚证,我就不会放弃的。”
过了小年,村里人就都在忙着杀猪宰鸡,村里的裁缝最忙,一家家地被请去给孩子们做新衣,队里开始最后一次干塘分鱼,一群群大人孩子围在塘岸看人下塘抓鱼,尽管是冰雪天,队里的光棍男人们却不想放过让一群女人们欣赏的机会,当着女人的面脱下厚厚的棉裤,露出结实的双腿,下到寒气逼人的冰水中,每每看到一条条大鱼的跳跃,就会引来一群女人的惊呼,这些惊呼就更易使男人们亢奋,奋不顾身地扑向泥里水里。
不换却忙着去水库布置管理站住房。上面说是要拨款下来修缮,却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只得自己垫钱先修补了,好在房子架子还好,做几副新门窗装上,再将里壁外墙粉刷粉刷,重新平整一下地面就行。不换估计,在年前,不会有人去动那片林子的,等过了年,就难说了,自己还是早些搬到水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