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嫔成了荣妃。
传闻朝堂上有言官劝谏,说历来就是贤良淑德四个妃位,突然冒出的荣妃算怎么回事,实在于理不合。
类似于此的所有折子都被明徽帝压下,再回芳华宫时,他还是那个温柔多情的天子,对自己最宠爱的、刚被诊出怀有身孕的妃子说:“婉儿,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想了好多好多名字……”
类似于此的话,让江晴晚有了种奇异的错觉。
好像她腹中的胎儿并非与自己血脉相连,而是天子和早已死去多年的薛婉的孩子。
无论明徽帝再不愿意离开芳华宫,春猎依旧开始了。
荣妃有孕,自然不能随驾。此外皇后掌管宫务,元贵妃病了一个冬天,精神反倒好了些,可仍不适合外出。
最后被点到的,是淑妃与昭嫔。
淑妃景如画与昭嫔纪华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前者出身书香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五岁出口成诗,七岁便能做文。后者,则是武将的女儿和妹妹,自幼手上拿的就是刀枪棍棒。
偏偏就是这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哪怕进了宫,关系依然极好。
前往猎场的马车上,景如画捻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面前摊了一本书。纪年华起先还表现得颇为娴静,不久就在青梅面前暴露本性:“阿画,你说陛下……”
景如画抬眼看她,竖起一只手指在唇前:“勿说,勿想。”
纪年华的神情黯淡了点,想了想,忍不住又道:“阿画,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你比较沉得住气,还是皇后娘娘。”
景如画微微笑了笑:“皇后她……也挺不容易的。”
一盘摆放精致的点心,很快被纪华年一扫而空。
她耍枪耍到十五岁,然后被一道圣旨招进宫中,成了昭嫔。
一同进宫的青梅却是淑妃。
那时候,纪华年闷闷不乐许久。她并非在乎帝宠,可妃嫔之间的差距,还有那无数描述了姐妹反目的话本……她的青梅,她的阿画,还会像之前那样待她吗?
答案是会。
明徽帝对她们二人都始终淡淡的,纪华年自己是无所谓,可那个一没背景二没分位的宜嫔凭什么比阿画得宠?光看她有了大皇子却依然停在嫔位上,就知道她的出身是多么不堪了。
就是这么一个不堪的女人,却处处压了阿画一头。
她要去找宜嫔理论,是阿画赶来拉住了她。阿画体质不好,平时多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这会儿却跑来阻止她……
纪华年很没出息的抱住青梅哭了。
而在她哭得时候,阿画还要无奈地指挥着两人的宫女,好好注意周围,不要让旁人看到两人这般模样。
自那之后,纪华年与景如画又恢复了当初亲昵似姐妹的关系。
阿画说:“陛下从来都不是真心要纳我们。他看中的是我爹,和你哥哥。”
阿画说:“这样也好。与其让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浪费时间,不如好好看宫中那万卷藏书。”
阿画说:“……与其和阿年分开,不如这样,嫁给同一个男人。总归他也不在意咱们,这不是很好吗?”
纪华年听着听着,点点头,不哭了。
这会儿,在马车上,她还是认真地听景如画讲话:“这回春猎,你哥哥是负责安排猎场一应事宜的吧?他已经是将军了,现在边关无战事,皇帝的安全就是最重要的事。把你带在身边,陛下总能放心一点。”
想想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纪华年道:“嗯……那带阿画你来,就是为了让景伯伯好好安抚那些士子吗?”
景如画的父亲景之羡任内阁大学士,半个朝堂都是他门下弟子。虽然没什么实权,可只要他开口,号应者比比皆是。
“对。”景如画抚摸着手中的书卷,看向纪华年,眼眸温柔,好似里面蕴含了一汪春水。
到了猎场安营扎寨,景如画与纪华年住在一处。
这里没有宫里的规矩,皇帝带着她们也只是做做样子,并不准备真的临幸。二人乐得如此,纪华年甚至撺掇景如画,与她一起外出打猎。
“打猎?”名门闺秀睁大眼睛。
“对呀,”纪华年笑嘻嘻道,“我去求我哥,让他给咱们弄两套男装来。阿画,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真正的山水草原吗?这里的话,山是没有了,但水和草原,还是可以见见的。”
“这……”景如画迟疑。
纪年华道:“阿画,和我一起去吧。”
景如画一闭眼:“好。”
至于两人怎么在丛林中被马匹搞的灰头土脸,怎么胆战心惊的回到住处,怎么欢欢乐乐的洗完澡一起睡下……
就是后面的事了。
这一年春猎进行的时间,比往年要短一些。
明徽帝兑现了他在几个月前说过的话。猎场上的皮毛被打理好、编辑成册后,先让皇后挑选,之后跳过元贵妃、贤妃、淑妃与荣妃,直接到了惊鸿宫。
收到内务府编好的册子时,周燕回笑着谢过。回过头关上门,她的笑意一瞬间被收敛起。
所有人都说她出身不好,可再不好,能比得上一个曾经入了贱籍的舞女吗?
天子登基的时候,妃位就空在那里。然则她作为唯一一个育有皇子的人,却仅仅是个嫔。
江晴晚……江晴晚却那么轻而易举,就登上她梦寐以求多年的妃位。
所有的宫人都被周燕回打发到外面。她背靠屋门,慢慢地滑到地上,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恍恍惚惚间,好像有一个女子站在她眼前,朝她微笑。
周燕回摒住呼吸:“姐姐?”
她眼前的女子还在笑,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燕儿,你怎么过成现在这样。”
与此同时,芳华宫内,天子正在宠妃面前献宝:“旁人猎的皮子,再珍贵,也不及这一块,带着朕的心意。”
江晴晚靠在贵妃塌上,脸颊因为连月的滋补圆润了些,嗓音清清甜甜,偏又夹杂了一丝慵懒:“陛下都这样说了,我可一定要好好瞧瞧。”
明徽帝拍了拍手,安得意端了一个托盘走入。
这样的情形,对江晴晚来说,实在是不能更熟悉。
过去那大半年时间,她经历过无数次相同相似的场面,应付起来已经得心应手。此刻吃吃笑了笑:“安总管这回又带了什么来?”
天子绕到贵妃塌之后,倾下身来,一只手搭在荣妃肩上,另一只手则小心地去触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白狐狸皮,不算大,等咱们儿子出生了,正好给他缝件小袄子。”
安得意适时道:“娘娘没有去猎场,也就没看到陛下的英姿……遇到这狐狸是在一日晌午,天气热得吓人。这雪白雪白的小东西一出来,陛下就看上了,说要送给娘娘,于是一路追去。娘娘你看,这皮毛可是没有一处破损的,嘿,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陛下是一剑射穿了狐狸的两颗眼珠子。”
听着听着,江晴晚的面色有点白:“陛下……”
天子快速反应过来,大概是安得意的话,将自己的心尖子吓到了。他赶忙搂住荣妃安慰:“婉儿莫怕,莫怕。”
好像是很小的时候,他在一个假山山洞里,捂住薛婉的嘴巴,怔怔看眼前一切。薛婉慌乱得快要哭出声,他便一边一边小声说:“婉儿莫怕,莫怕。”
白狐狸的话题被翻过,为了安慰宠妃,明徽帝又着安得意取出另一样东西:“原本是希望用不上的。江南供上来的精巧玩意儿,我看着没什么意思,可好像女子都颇为喜爱。”
是一个镯子,由一根一根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上面串了几个小铃铛。说不上贵重,胜在新奇有趣。
荣妃总算笑了,转而又眉尖轻颦:“陛下更喜欢小皇儿吗?我好担心。”
天子的手还是搭在江晴晚小腹上:“女儿我也喜欢。只要是婉儿的孩子,我都会喜欢。”
“是这样啊。”荣妃慢慢地说。
时间迈入六月。
明徽帝唯一的嫡子聂泓三岁了。作为中宫所出之子,聂泓的生辰宴办得极大,全然不是几个月前皇长女聂滢的生辰宴能比的。
连盛瑶的母亲盛夫人都被破格允许入宫,与女儿一起庆祝外孙生日。
三岁的二皇子长得白白净净,眼睛大大的,被盛瑶抱在怀里,奶声奶气得向天子道:“儿臣谢过父皇、母后。”
面对这样乖巧伶俐的儿子,哪怕是明徽帝,也不由软下嗓音,逗弄道:“哦?泓儿倒是说说,谢朕什么?”
这话一说出来,天子像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坐在一边的盛夫人面色一下子变了。
三岁的小孩儿懂什么,连刚才那句话都是自家女儿缓缓教的。现在明徽帝问话,与其说是在逗儿子,不如说是……
盛夫人不敢深想下去。
能被盛夫人想到的事,在场的所有宫妃也都能想到。
那个向来不出错的皇后,也要遇上麻烦了吗?
贤妃叶蓁看着眼前杯中的一汪酒液,神情莫名。自她往下,各妃嫔表情各异。
所有人都注视着皇后怀抱中的二皇子,想看这小孩儿待会儿会说句什么出来。唯有江晴晚一人,是在看皇后盛瑶。
这种时候,盛瑶竟仍然笑盈盈的,哄二皇子:“对呀,泓儿,你想谢谢母后什么呢?”
那就像是真正的一家子。
在某个瞬间,江晴晚这样想到。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里面正孕育这一个小生命……一个属于明徽帝与薛婉的孩子。
二皇子看看天子,再看看盛瑶,黑亮的眼睛扑闪扑闪,大声道:“谢父皇、母后养育之恩,谢父皇、母后为泓儿费心。等泓儿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父皇、母后。”
是很标准、很场面的答案。
盛夫人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肚中。也对,女儿那么聪明,当然早就想到这些,将答案教给外孙。
接下来还有断断续续的话声从高处传来,天子问盛瑶:“皇后,这话是你……”
盛瑶当然不会承认,只一味的笑:“妾也是惊到了呢。”
明徽帝看着她。
这样的场面,就需要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所以他也笑了:“嗯,二皇子天资聪慧,赏!”
这一切,又成了天家帝后和睦的证明。
江晴晚面前的菜都是明徽帝让御膳房特制的。许是因为怀孕的缘故,让明徽帝觉得,她“口味改变”也理所当然,于是菜色里中算多了点酸味,少了咸味。
江晴晚吃的十分满足,她甚至在里面看到几道江南名菜。熟悉的菜色摆在眼前,自己却已经是全然不同的人了。
想到这里,江晴晚怔了一瞬。
她的心脏跳的很快,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皇后、二皇子与天子在一起的景象却越来越大,江晴晚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在乎这一幕。
她看看桌上的菜,每一道自己都吃过了,每一道都不超过三筷子。
胃差不多被填满,江晴晚举起杯子,抿了一口里面的果水。
酒是不能喝了,茶也一样。明徽帝别出心裁,给新宠弄来自水果中刚刚榨出的汁液饮用。
刚喝了小半杯,江晴晚手中的被子倏忽掉在地上。
啪嗒的响声,只有她身后的小宫女,和左右两边的淑妃、昭嫔听到。
江晴晚看见淑妃惊慌的神情,耳边是小宫女的尖叫。原本和乐融融,替二皇子庆祝生辰的场景顿时大乱,所有人都跑动起来。
天子大步朝她这边走来,面上是难以置信是痛苦是愤慨。江晴晚只觉得很痛很痛,全身都在痛,小腹里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撕扯……
她缓缓低下头,看到一滩血水,从自己裙摆内流出。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还在顺着她的腿向下流,小腹依旧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