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大娘哭得几乎不能自己,全靠念福扶着,才能强撑着说下去,“那时候,我几乎也要跟着蕙娘去了。客栈里却来了个重病的妇人,抱着个才三个月大的小女娃,她问我愿不愿意收养这个孩子。说要是我愿意,这辈子她就是我闺女了。”
她抬起泪眼看向蕙娘,“本来我当时心都死了,不想养的,可那孩子闻到我身上的奶味,拱着小脑袋就往我怀里钻……那小模样,就跟蕙娘又活过来似的……我喂了她一顿,她就会对着我甜甜的笑,我……我当时就想,这是不是蕙娘换个壳子,又回来了?”
念福扶着姥姥,抱头痛哭。
当年的战乱,不知毁了多少人家,拆散多少骨肉,可全凭还有施大娘这样善良淳朴的普通百姓,才支撑起一个又一个家。
这件事,施大娘在心里放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跟人提过。就是施老爹,也一直坚定不移的认为,蕙娘就是他亲生的。
如今知道了真相,他没有怪施大娘的隐瞒,而是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们……我没有护好你,更没有护好我的蕙娘。让你们遭这样的罪,全是我的错……”
“姥爷,这不怪你,不怪你。”欧阳康同样含着泪上前把老人家拉住。
沐劭勤眼睛不方便,哽咽着给两位老人又磕了个头,“爹、娘,你们虽不是蕙娘的生身父母,可这份养育之恩却比天还高,你们永远都是蕙娘,也是我的亲爹亲娘……”
“住口!”沐太后愤怒了,哆嗦着指着弟弟,“你要怎么孝顺,怎么仁义我不管,可你的亲爹亲娘只有一个,哪里又来的爹娘?”
你这死老太婆不计较就会死吗?念福出离愤怒了。不假思索的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连我这打小没读书的乡下丫头都知道的道理,太后怎么就不明白?”
“你!”沐太后气得火冒三丈。可想要反驳又找不到话来。
她哪是不懂这个道理?她是打心眼里就压根瞧不起施家二老这样的乡下人,觉得他们不配自家弟弟的孝敬。从前占着一个岳父岳母的名头也不好说什么,如今知道了不是亲生的,还凭什么值得尊敬?
顿了顿,她只得又羞又恼的转移话题,“皇上,我们沐家可从来没有来历不明的正妻和嫡女。哀家恳请皇上夺了他们一家的诰封,除去平王妃之名,以正伦常根本。”
“长姐!”沐劭勤也愤怒了,“不管蕙娘是不是施家亲生。可她都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况且她结识我于贫贱之时,相认于富贵之后,并为我诞育了儿女,就是休,也休不得她!”
沐太后轻蔑的扫了念福一眼。“不过是个丫头,又没生下儿子来,如何算得上诞育儿女?劭勤你就别糊涂了,跟这种女人搅在一起,没有好处的。”
沐劭勤的声音里隐含怒气,“长姐可能有所不知,蕙娘已然有了身孕。还极有可能是双生子!”
沐太后还真不知道这件事,一时僵在那里。怀有自家血脉的媳妇,再怎样也真没有被赶出家门的。
皇上此时接过话来,“施大娘,朕问你一句,蕙娘。就是如今的平王妃究竟是什么身份?那个把她托付给你的妇人可曾提起?”
沐太后看皇上一眼,马上道,“说!你要是敢有半字谎话,可就是欺君之罪,要全家抄斩的。”
她本来还想威胁几句。要是敢撒谎,就去找那什么七婶对质。可施大娘却不待她说完,就伸手从怀里掏出面小小铜镜来。
这小铜镜对于施家人,包括念福来说都太熟悉不过了。蕙娘打小就照着它长大,后又给了念福。
就算施家如今富贵了,小铜镜的手柄上的花纹都磨光了,可施大娘依旧好好的收着它。不管走到哪儿,总是带着。
如今,她就在这大殿之中,当着一国之君的面,把那小铜镜往地上狠狠一磕,可她年老体衰,镜子没有碎。
承平忙上前捡起,送到高显面前,高显自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轻轻一剖,镜面裂开,露出嵌在其中的一块金锁片。
看着上面的龙凤图案,还有生辰八字,高显眼神复杂的看了蕙娘一眼,沉默了。
施大娘颤微微又伏地重重磕了个响头,“老婆子就是个老百姓,从来不懂什么大事,但生平也从不说谎。那妇人把蕙娘交给我的时候,也把这块金锁片给了我。她说,要是等到孩子有个急用的时候,就拿去当了。不过要记得把锁片上的字和花纹锤了,否则会惹出祸来。要是用不上,就给孩子留着,也算是留个念想。若我将来不要这个孩子了,就让她拿着这块锁片,去找一个宁化的孟家。可我这些年来,一直拿蕙娘当亲生女儿看待,哪里舍得不要她?这锁片,我原是打算等我死了,或带进棺材,或告诉蕙娘。若是因此犯下什么过错,全是我老婆子一人之错,还请皇上不要怪罪我女儿,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沐劭勤也开口了,望着高显的方向,神色坚毅,“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蕙娘既嫁了我,她有何过错,全是我的过错。”
“劭勤!”沐太后急了。
可沐劭勤完全不理会她的焦急,毅然决然的说下去,“我们全家,任凭皇上发落,绝无半句怨言。”
一家六口,就那么安静的跪在那里,既不出言讨饶,也不再求情了。只是相互搀扶着,靠在一起,等着皇上的决定。
“皇上,劭勤他……”沐太后到底忍不住开口了,别人她都可以不管,可沐劭勤却是她唯一的弟弟,绝对舍不得放手的。
皇上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言,“平王的心意朕已经明白了,你们连日来也劳累了,先回府休息吧。”
沐太后刚松了口气,可沐劭勤却再度叩首,“臣还有一事启奏。”
“讲。”
“我来说吧。”念福主动承担了责任,“皇上也知道,从前我那破园曾收留过一群孤儿。其中有个叫罗小言。”
高显记起来了,“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
他好象还有一条皇帝舌,寿宁很喜欢他,不过在端午那日失踪了,
念福点了点头,“小言他……有人说他是我家三姐姐留下的前朝遗孤。”
什么?沐太后真心觉得脑仁都开始疼了,那个侄女不是早已经死了吗?她怎么可能还有孩子留下?
那一瞬间,高显的眼神变得更为复杂而难懂,声音里竟是有了些许艰涩,“他……这是真的吗?”
念福摇了摇头,“不知道,只听说他曾经有过一块黄底绿菊的玉,后来给弄丢了。但当我们这回找到他时,他脖子上又挂着这块玉。只是爹的眼睛不好,我们也都不认得。”
高显眼睛骤然一亮,“玉在哪里?人在哪里?”
欧阳康道,“已经带回京城了,就在宫门外。”
“传!”
这一回,威严的声音里甚至透着一丝莫名的急迫。不过也就这么一丁点的失态后,他又迅速想起更重要的问题,
“这孩子到底是被抓走的?”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失踪那并没有什么,可如果这个小孩的身份特殊,就很值得思量了。
念福顿了顿,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正当高显觉得失望之时,她又给出一句话,“曾经,如意居的柴荣拿了这样一块玉,威胁我嫁给他。”
高显眸光一沉,神色再度肃穆起来。
不是念福不想把柴荣的老底揭开,而是柴荣把罗小言送回的举动着实透着古怪。难道他就想不到自己有可能把罗小言的事抖落出来吗?如果那样,必将牵连到他,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是以念福不会去说那些没有根据的话。
沐家人商量过后,决定把选择权交给皇上,他们只说自己该说的,至于要怎么做,一切都交给皇上。
※
当天下午,平王一家出了宫。带着皇上的大批赏赐,荣宠无限。
人人心中都在感叹,到底是甥舅亲近,皇上便是这样盛怒之下,对自己的亲舅舅还是很好的。那如果能与平王交好,是不是也能给自己贴一张护身符?
当然,平王那样高贵的身份是常人高攀不上的。可嘉善郡主的驸马就在破园,找他会不会容易些?
于是,念福他们才刚回家,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礼物和邀请。
可这些送上门来的好意,欧阳康一个也不理,在见过老太太和苏澄后,匆匆休整了一回,等到晚饭过后,天黑了下来,他换了件衣裳就悄悄出门了。
镇远侯府。
明明年关将近,正是热闹忙碌的时候,偏偏他家大门紧闭,透着一份肃穆和冷清。
人人都知道裴行彦出了事,人人也都知道镇远侯府的小公爷是裴行彦的徒弟,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想跟他家沾边?
要是还有,那就是个笨蛋了。
可这世上,偏偏总是有这样的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