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悠远而漫长的梦境,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岁前,那时候无情还不叫无情,别人都会叫我“小邋遢”。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虽然我还小,但还是能从成人们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女孩子是应该如花朵般娇嫩的。
“小邋遢,真邋遢,污秽里打滚儿的烂泥巴!”这是总欺负我的几个坏小子编排出来的顺口溜,他们知道我不喜欢听,所以每次看到我都会欢天喜地的凑在我身边大声嘲笑。
我既害怕又愤怒,因为并没有招惹过他们,不过是个为了能吃饱肚子生存下来的小乞丐,并没有妨碍到谁。那时的自己还不知道,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安全而无害,这本身就是个错,就注定会受人欺凌。
那一年我才四岁多,哪能体会到这么深刻的道理,所以我很难过。那时候的世界在孩子眼中,只有两种颜色,黑与白,所以我很苦恼,因为我没错。
我又被隔壁马大婶家的二小子抢走了好不容易才讨来的一个烧饼,是烧饼诶,不是馒头,新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的芝麻烧饼,过年都未必能吃到的美味诶。我小心翼翼的揣在怀里,生怕被人看到,一路上都舍不得吃,又被那个坏小子抢走了。
我很伤心,一直哭一直哭,我不明白,如果他是因为饥饿而抢走我的烧饼,我也不怪他,可为什么他抢了我的烧饼非但没吃,还踩在脚下碾成了泥。
“小邋遢,这下吃不到了吧,哈哈哈,我把它踩成了泥巴,你来吃啊,你就配吃这些泥巴,哈哈哈!”二小子白天嚣张的话还围绕在我耳边,为什么有的人会做一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只为了好玩?我那时还太小,想不通这些道理,只知道痛哭。
“你不知道你越是哭,他们欺负你的时候就越起劲么?”耳边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抬起满脸鼻涕泪水灰尘的脏兮兮的小脸向上望,那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模样说不出美丑,甚至都不像一张活人的脸。
他是不是鬼啊?我在心里嘀咕。但是小孩子的胆子一向比成人大,所以我也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期待,那时候,妖魔鬼怪在小孩子心目中也是了不起的人物诶。
于是我抬起头略带崇拜的仰望着他,就像观望星辰,“我不哭还能做什么,烧饼也回不来了。”说到这又勾起了伤心事,我哽咽一声,再一次泪流满面。
“真是个小孩子。”那人幽幽的叹了口气,“你哭出来,究竟是可以止血止痛,还是可以止渴止饿呢。”
我歪着只有四岁的头脑,严肃认真的思考了片刻,“都不能,我现在的肚子依然很饿。”
那人笑了,是一个能听见笑声却看不到表情的微笑,我怯怯的看着他,想象不出来一个活人能有如此古怪的表情,“你是神仙吗?”其实当时心里想问他是不是鬼怪,我眨着眼睛,为自己的小心机得意的笑了。
那人果然很高兴,居然伸出手慈爱的摸摸我的头,四岁半的我一下子受宠若惊了,生来这么大,心里面第一次有了种叫做温暖的东西。
“你越懦弱,欺负你的人就越带劲,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若想不受欺凌,内心就应该先强大起来。”他居高临下的望着我,说出的话竟不像是面对着个小孩子。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突然发现他有一双很深邃很晶亮的眼睛,就像,就像天上的星辰。“可是我还是打不过他们呀。”
“武力并不是解决纷争的唯一途径。”他径自说着,也不管我能不能懂,“要想在这个尘世上生存,比的不是谁武功第一,而是看谁更狠、更冷、更毒、更无情。”
“更狠、更冷、更毒、更无情。”我一字一句的背诵着传入脑海内的讯息,小小的心灵深处知道,这些道理就算现在还不懂,早晚有一天会明白。
从此以后,街角的破瓦棚内多了个眼神凶狠的小姑娘,仍然有人会欺负她,但每一次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因为她不再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供人取乐,而是找准时机报复回来。于是那些半大小子们,不是外袍被撕裂,就是脸上多了几条血道子。
于是小姑娘一下子从温和的小猫跃升成了虎崽,没有人再敢叫她“小邋遢”,因为她不喜欢,她会拼命,没人愿意以一句戏言而搭上一条命不是吗?多么不划算。
那年冬天格外的寒冷,大雪一下数日不休,富人尚可品茶饮酒赏雪景,而穷人早已路有冻死骨了。四五岁的小孩子,居然能挨到这般时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一粒米都没有,昨天听王秀才说,南方的饥荒更严重,已经有人易子而食。我激灵灵的打了个冷战,本来就冰冷的身子更像栽入了冰窖。
我无父无母,尚且不用担心易子而食的可能,但孤儿的处境更危险,那意味着如果我被煮来吃了,是不会有人追究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裹紧了身上并不暖和的破棉衣,把身子又向瓦棚深处蹭了蹭。天气这么冷,恐怕就是没人煮我,早晚也会被冻饿而死吧,我悲哀的想,小小年纪竟有了种看透世间炎凉的沧桑。
我把早起捡的一小把烂柴聚积起来,在身前生了堆火,心中稍微安稳了下来,这举动就像是在森林中生火阻止野兽的侵犯,谁说我不是身处于丛林呢,外面的世界比动物世界更加残酷。
门口走过一个绾着发髻面容温婉的女子,她手中牵着个六七岁的小儿,衣着朴素,她突然侧头扫了瓦棚内的我一眼,微蹙了下眉,自怀中掏出块用绢帕包裹的物事,低下头轻声交代给儿子。
那小童拿着包裹蹦蹦跳跳的来到我面前,“我娘说给你的。”眼前白光一闪,他抖开绢帕露出半块馒头。
“咕咚!”我闻言咽下了好大一口口水,因为期待了太久,反倒有些怀疑是个梦境,一时间傻傻的也不知道接过来。
小童笑了,清脆动听的声音将我从忡愣中唤醒,“快吃吧,我们也不多了。”
我含泪接过这能够活命的半块馒头,激动得竟忘了道谢,小童完成了任务,欢天喜地的跑回母亲身边,女子冲他柔柔的一笑,对我眨眨眼,就那么婷婷袅袅的远去。
半块雪白的馒头,还带有那女子身上的余温,我如获至宝的捧在手心,小小的身子竟有些颤抖,吃下去就能在这乱世里再多挨几天,这是我幼小的心灵中唯一的认知,那时候,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活着。
不知从哪里伸出只骨瘦如柴的大手,一把抢过那块馒头,我大惊抬头,是个老丐。我认识他,好几次我费劲心机从富人手中讨到的食物,都是被他抢了去,为此我没少跟搏斗,是的,搏斗,可每次都被揍得伤痕累累。再怎么说他也是成人,力量岂是我这种稚龄幼童可比。
“还给我。”我冷冷的盯着他,像看着有血海深仇的敌人,我真的怒了,三天没吃饭了,没有这块馒头我会死的,虽然这个世界太残酷,但我还不想死。
老丐将馒头紧紧攥在手心,挑衅的说道:“想要吗?也得有本事才行,你连块馒头都保护不了,真是个废物。”
“还给我。”我缓缓站起身来,目光依然锁定在他身上。
老丐被我毒蛇一样的目光骇住了,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你想干什么?”
“还给我。”这是我唯一能够表达的语言。
老丐恼羞成怒,他为刚才被我震住而羞愧,上前两步给了我一巴掌,“这是老子的,你想吃等下辈子吧!”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头重脚轻却执拗的不肯倒下,“还给我!”我和衣扑在他身上,一口咬住老丐手腕。
老丐疼的一颤,一边拉扯我一边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大骂:“小兔崽子够狠啊,行,老子今天开开荤,连你一起吃了!”
我听得心头一惊,不由得松开了牙齿,鲜血顺着嘴角蜿蜒留下,也不知道是谁的。
老丐本来是气急乱骂,可话一出口,他看到我眼中的恐惧与愤恨,以及冰天雪地的世态,就像是找到了指路的明灯,自语道:“对!宰了你省着点也够吃个几天,我怎么才想到。”
我脑海中“嗡”的一声,对于即将被吃掉的恐惧,以及活命馒头被抢的遭遇,心中对老丐的仇恨达到了难以附加的地步。
老丐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瓦棚外的风雪愈加大了,连一个行人也没有,即使有,也没有人会多管闲事。
我一步一步的后退,再后退,虽然每一天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但这一次,我分明发觉死亡离我是那么的近。
他手里还攥着那半块馒头,即使要拿我当做食物,他也没放弃手中的馒头,多么贪心的人。
我还在后退,但人小步短,老丐离我越来越近了,他微张着嘴,露出一口黄牙,我甚至能闻到那股恶臭,我再退,幼小的心灵涌上一股绝望,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死亡,饿死、冻死、淹死、打死,就是没想过会被当做食物吃掉,这个事实太恐怖,我浑身颤抖,没人救我,这还是人间吗?
老丐终于抓到我了,他左手拿着馒头,只用右手紧紧抓住我的臂膀,这么小的孩子,他根本不屑动用全力吧。
他嘿嘿笑着,一脸的玩味,那神情有若猫戏鼠,而我则是砧板上的鱼,无处可逃。
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准确无误的刺入老丐的胸膛,他瞪大了死鱼般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我用力一抽将匕首拔出,老丐惊恐的指着我,口中“呃、呃”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又一刀插落,大量的鲜血涌出来,喷溅了我满身满脸,我呵呵而笑,竟有种淋漓的快感。
老丐终于倒下,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他没想过杀人者会被杀,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所以他死了,并且死不瞑目。
匕首被我牢牢握在手中,刃如秋霜,端的是把好刀,它是那人给我的,他不但教会了我凶狠与残忍,更送我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他嘱我贴衣而藏,难道为的就是这一刻么?他究竟是不是神仙?
我上前掰开老丐手中的馒头,这个贪婪的人,临死时还不忘紧紧攥住别人的馒头。
那馒头已变成了鲜红色,上面沾染的是老丐的血,我管不了这许多,因为我要活着。我狠狠的咬上去,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味道冲得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我没哭,错的不是我,我只是想活着,差一点,就差一点,倒下去的人就是我。
我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见到师父的,当我正狼吞虎咽,像是跟自己赌气般吃着那块染血的馒头时,他正在用探索而怜悯的目光打量我。
我被噎到了,直起脖子直打干嗝,“别急。”师父柔声安慰我,同时拍着胸口帮我顺气。
终于咽下去了,我缓出一口气,突然感觉到师父双手改成掐住我的脖颈,我惊恐的向上看,却看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师父!”我放声大叫,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姐,你终于醒了!”司徒衍扑过来,抱着我身子哽咽道:“你都昏迷了三天了,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