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你要快点回来。”小枫坐在秋千上吃着板栗,花不落立在一边,没想到他堂堂一个杀生盟盟主如今成了一个贴身侍卫。
“嗯。小枫要听表哥的话。”白叶摸摸他的头。
“我会的,”小枫将剥好的板栗递到他嘴边,“爹爹吃!”
白叶微笑,张口。
温润的脸上虽是挂着笑,心却是痛得利害。白叶忍不住别过了眼,不敢再看这与他酷似的天真容颜。
一转身,却是看到一抹并不陌生的黑色身影。他一惊,未待他开口,身后的小枫已经迅速跳下了秋千:“老爸!一诺老爸!”
花不落也未拦着,一下子他便跑了过来抱住一诺的腿。
一诺低头,他似乎长高了一些。
处理完落西的后事,他准备带小鱼归去,再不过问江湖世事。他的余生,将会按照落西说的,抚养小鱼和小枫长大成人,教他们武功。
他会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于兄弟二人,待他们有保护自己和保护别人的能力时,他就会离开。他不能让她等太久了。
可当他带着小鱼回到山谷时,谷中却只剩下婆婆一人在照看小雪了。得知小枫三人已经出谷,他忙追了出来。在路上已经寻到爷爷和小不点,爷爷已经带着小不点回去了。
“一诺老爸,我娘呢?”他抬头,笑得开怀。
“死了。”一诺冷冷道。
小枫一下子定住了,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诺!”白叶盯着他,居然对一个小孩子说这样的话!他忙抱起小枫轻拍他的背,小枫抱着他大哭起来。
白叶瞪他一眼,他私自处理了落西的遗体,他还未找他算账!
“他骗你的……你娘,她只是去了一个地方,还会回来的……”他柔声哄着。
“一诺老爸不会骗人的!”小枫一下子又哭又闹。
“闭嘴。”一诺道。
小枫一下子止住了哭,抽泣着。
“下来。”一诺仍是冷冷的声音。
小枫忙挣扎开白叶落了地,却是低泣着,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敢看一诺。
“许久不见,娇纵成这样。”一诺难得开口训人,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但在小枫听来,却是比娘河东狮吼还可怕的。
一诺蹲下,拉过他的手,从腰中掏出一支细细的银针,在他手指上轻轻扎了一下。
“嘶……”小枫忍不住咧开了嘴,见一诺看了他一眼,忙抿住唇,不痛不痛,一点都不痛,他告诉自己。
挤了一下他的指尖,冒出来一颗唇珠般大小的血珠。他细细盯着,鲜红中泛着若有若无的紫色,他低头舔了一下,血腥中有一丝甘甜。
“一诺,你在干什么?”白叶忍不住开口问道。
一诺站起身,看了一眼秋千,对小枫道:“去扎马步。”
“哦。”小枫立刻乖乖跑了去,左右扎开马步。
“你平时就是这样对他的?”白叶不悦,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我要带他回去,他中毒了。”话刚落音,白叶立刻道:“不可能!”
“忘忧草出自西域,能让人产生幻觉,长期服用会使人精神涣散,记忆力减退,最后像三岁小儿一般,生活无法自理。”一诺冷冷开口。
白叶一时之间愣在原地。难怪,难怪早上,小枫会说看见西儿了……
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竟有些喘不过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诺看他一眼,继续道:“夫人小产后每日参汤都加了半钱忘忧草。我回到夫人身边后她便没再喝了,但是身子已经受了影响。”末了,他仍是加了一句,“夫人,是清白的。”他从来没有解释过什么,这是唯一一次。
他不能让她连死,也死得不清白。
白叶只觉得心如刀绞般疼痛,被紧紧地绞着,让他无法呼吸。
“我现在带他走。”一诺向小枫走去。
“不!他是我的孩子。”白叶挡在他面前,却是失了底气。
他不能,不能这么残忍,西儿连骨灰都不剩,他如今,连西儿留给他的孩子也要带走。他不能把他唯一仅存的希望也带走,不能连他唯一能赎罪的机会都剥夺。
“他要解毒。”
“我请洛神医来。”
“他解不了,我只是谨遵夫人遗愿。”
“遗愿?”白叶揪住他的领口,咬牙道,“你知她会自尽!”
一诺眸子仍是冷清,白叶却已双目发红。
“小枫,过来。”一诺开口。
小枫忙收了马步跑过来,白叶见状,松开了手,胸膛微微起伏。
“爹爹,你们怎么啦?”小枫小小声问道,看爹爹和老爸好像要打起来了。
“没事。”白叶收敛好情绪,蹲下身子摸着小枫的头,柔声问,“小枫喜不喜欢这里?”
“喜欢。”小枫连连点头。
“小枫,跟我回去。”一诺道。
“要?要回去吗?”小枫双手背到了身后,“可是这里有爹爹,还有娘……娘还没回来。”比起一诺老爸说的,他更宁愿相信爹爹说的,娘没有死,只是去了一个地方,还会回来的,他想等娘回来。
一诺没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木匣子,从里面翻出一封信,递给他:“夫人给你的。”
小枫忙接过信。
白叶盯着他的匣子。
“没有你的。”一诺开口。
白叶铁青了脸,里面那么多封,居然没一封是给他的。她,想必心中是恨透他了吧。
“爹爹,娘说她变了成了星星,想她的时候就看月亮。”小枫看着信开口说道,白叶凑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一封信,却是碰也不敢碰,他怕自己的手脏了这封信。
这封信,字里有画,有画着爱心,还有星星月亮……但是,这些字,他有些看不懂,似乎简化了很多。
“爹爹,这是什么字?”小枫指着信上的一个字。
白叶一时之间有些难堪,上面的字,他许多都不认识。
“爹爹不认识?”小枫歪头看他。
一诺立在他身后:“不懂的,懂了再看。看完就走。”
小枫没再往下问,有十几个字他都不太认识。但有一句看懂了,娘让他听一诺老爸的话,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就是要听一诺老爸的。
“那,我们走吧。”小枫拉起一诺的手,忽而又松开他,抱住白叶,轻轻在他耳边道:“娘说等小枫长大了就可以来找爹爹了。还有,娘说很爱爹爹。”
白叶再也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小枫跟在一诺身后,回过头来,只看到白叶转过身去的背影。
***
神奇谷。
小枫解完毒,已在昏睡中。这边,爷爷却出了一身的汗。
“你是西域巫医。”一诺开口,他知道,爷爷一直都知道如何出去,却一直瞒着他们。西域法术中,有一种叫地遁,他这般来去自如,只怕深谙此术。
“你如何得知。”爷爷自顾自的给自己擦了擦汗。
“忘忧草。”
“你是西域人?”爷爷抬眸看他。
“我娘是西域圣女。”
“西域圣女?你是……凤后还是仙儒之子?”他不由得有些震惊,凤后与仙儒二人本是双生子,皆生得貌美,可惜妹妹仙儒长大后却口不能言,从此便成了凤后的影子。
“你知道?”西域中知道仙儒之人并不多。
爷爷背起身,望着窗外的月亮,缓缓将往事道来——
四十多年前我奉命出境抓拿私自出逃的圣女,谁知找到时她已经嫁给北帝成了凤后。凤后与北帝极其恩爱,我不忍捉拿,拖拉了数年。最后,西域派出第一剑客惩天出手抓回了凤后,那时,凤后刚产下一子。惩天抓回后,凤后被囚禁在弱岛之上。她孤苦无依,最后暗中让妹妹出境,传信给北帝。但仙儒却一直没有回来,最后竟莫名其妙顶替了姐姐成了凤后,这一替,便是十年。其中曲折,又有谁能知呢?
十年后,我终于寻到机会助凤后出逃,惩天又紧追不舍,最后,仙儒答应嫁给惩天,惩天也就不再追捕凤后。可惜仙儒嫁给惩天不久后便难产身亡。惩天从此浪迹在四国中,无人知他从何而来。我助凤后出逃后,也成了西域的叛徒,最后选择在此处归隐。惩天这些年来失了音讯。你可知……
“他死了。”一诺简单带过,并未多言。
“如今,只怕西域大限将至。你可知百年前的传说?”爷爷一脸沉重,望着地上的白月光。
“略知一二。”
“当年三国联手,西域险遭灭族。后有一神秘人来到,神秘人走后,国师与巫师二人违反天道,使用禁术召唤西域的死亡灵对抗各国入侵,虽大胜,但二人事后遭了反噬,在圣火中消亡。二人有违天道,均受天谴,如今多年过去,只怕二人早已转生。你——”
爷爷忽然抬起头来,白眉下的双目凌厉直射而出。
三个月后,一诺出谷。
长生王白叶已嗜杀成性,一月前以西域下蛊毒谋害各国皇室为由,向南北二国各借精兵卫十万,东极东昱二国各借兵五万,加杀生盟三千杀手暗人,三十余万人前往西域,不到一月,便将西域灭国,反抗者格杀勿论。
一诺只身前往西域探查,西域公主已被软禁在弱岛之上,而白叶每日在她面前残杀无数无辜的西域百姓。天牢地面中,已有厚厚一层血凝。
查探完地形,离去时却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人心有灵犀,飞奔上山顶。
今晚的星空,像一张黑色的幕布。
二人亮出长剑,整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阴寒的肃杀之气。
***
“归木,怎么不吃?”小男孩的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却是大人的语气。
“诛邪,我肚子好疼。”坐在他隔壁的小男孩手里捧着一碗饭,与他生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也是。
“我帮你吃一半。”诛邪从他碗中扒过饭,他的碗已经见底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杀人。”
归木疼得额上直冒汗,终是勉强将余下的半碗饭吃完了。
二人小小的身子旁,皆放着一把长长的剑。
“执剑,是为了杀人。”背着一把长剑的男人隐在阴影中,“你们的娘是我杀的,我等你们,回来报仇。”男子转身大步离开,却是喃喃自语:你与他的野种,只配终生为奴。
思绪间,二人剑身便有荧蓝剑气流绕泛动。林木周遭是异常的寂静,但却有湍急的暗流冲击着二人的心。
剑随心动,隐隐震颤,瞬然间,原本寂静的林木开始风吹草动,窸窣作响。
忽而,两道黑影交织在一起,剑锋撞击发出刺耳声,犹如剑的凄鸣。
二人已然打得难分难舍,剑气所过之处,树木折没一半,无数的鸟兽惊叫四散而逃。
直到天微光,二人才分开,林子里的树木已经折损过半。
黑衣人面罩落下,露出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像孩子般纯然。只是,眸子极为清惨,终是一口鲜血喷洒而出,向身后倒下。
他倒下了,却觉得轻松了许多,一直以来,都太累了。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保护的人吧,他再也,保护不了她了。那该怎么办?
初遇她那年,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受尽欺凌,终日伤痕累累。
而她,却美得像个小仙子一样,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女娃娃,美而易碎。
“你们为什么把他关在笼子里?”小女孩稚嫩的声音。
“公主,他是奴隶呀。”
“呀!老虎!”小女孩尖叫。
“别怕,小公主,他会打死老虎的,这两天,他用拳头就打死了一只狼和一只狮子。”
“不要这样了,你们把他送给我吧。”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抬头眨着大眼睛问他。
“诛邪。”
“那,我以后照顾你吧。”小女孩拉起他的手,他的双手满是伤口,许多都溃烂发炎了,小女孩却不嫌弃,“我给你请巫医。”
她,善良纯真。直到,那个神秘人到来。
西域,因她而灭族。
一句话,将她从天堂打到了地狱。
从此,她受尽欺辱,从高高在上的公主,沦落为低下的贱民。昔日说要照顾他的那个小女孩,轮到他来照顾了。
她依然活泼好动,她生辰那日,心爱的小猫被人掏了肠子,奄奄一息丢在她面前,她微笑着,亲手掐死了它,踩过它的尸体优雅离开。
破烂的衣裙,难掩她的惊天美貌。
从那日起,她不再哭了,也不再给他摸她的头了,不再叫他诛邪哥哥了。
一诺颤着步来到他面前,他胸前也中了他一剑,血不断滴在他脚下的草地上。他佝偻着身子,以剑支撑着。
“你,见过他吗?”地上的人缓缓开口,声音与他如出一辙。
“嗯。”他微乎其微地应了一声。
他嘴角淡淡一笑,想来也是,身为白叶影者,应当是常见到他的。
“为何不与他相认。”
“你不也是。”
“我未曾见过他。”
“他未曾见过我。”
二人沉默。
“放过她吧。”他终于开口。
时别多年,这是二人唯一一次谈话。他为了她,不惜重提旧事,希望他能看在这多年前的情分上,留她一命。
“不。”他也有要保护的人。他提剑,轻轻划过他的脖子。
血溅三尺之高,地上之人未闭眼,一双孤寂无边的眸子仍是静静地看着夜空,瞳孔已经散大了。
他收起剑,周围已经围满了数千黑衣卫,他不在意。天快亮了,他来到了地牢。一路上,他长剑滴血,周身煞气,竟无人敢靠近他。
地牢中的女子抱着腿蹲在角落,已经辩不出绝世容貌了。
“你来了。”她嗓子有些涩,仍能听出秀丽的音质。
这个场景,她早已看过千遍万遍,每一刀,都是割在自己身上。疼,疼到她在梦中也叫不出声。
“你把三生镜给我。”
“你拿什么来换?身体,美貌,智慧,健康?”
“良心,收不收。”
“收。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那人话刚落音,她感觉自己胸前一空,像是失了一次呼吸一般,未待她感受,手中便多了一面镜子。
镜中,她在阴暗的地牢里,每一个族人都谩骂她,朝她吐口水,那个三千银丝的绝美男子,在族人骂完她之后,都会当着她的面砍下他们的头颅,任凭他们的头滚到她脚下,睁着死不瞑目的双眼瞪着她。
最后,走进来的是诛邪。
他,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一剑,又一剑地刺在她身上,却是面无表情,一双眸子淡如古井,慢条斯理做完这些,听她呻吟了许久。
她最后看见的,是诛邪的脸。
她哭得利害,但是最后一次哭了。
当最后,她发现那个人不是诛邪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已经与魔鬼做了交易。
“诛邪,你说我嫁给那个人好不好,他长得真好看。”她微笑道。
他,为了她的妻子,灭她族国。如果她成了他的妻子,他是不是也会保护她了。
可笑的是饶了一圈,她却亲手将自己推送到了这个结局。
最后,他一剑穿心,听她没了呼吸。他第一次丢下手中的剑。小时候执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保护自己;长大后执剑,是为了保护主人。
但是,那个值得他保护的人已经死了。他没有保护好她,她终是死了。他不是个合格的影者,他愧为影者。
他转身,白发的那个人,已在身后。
带血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副羊皮地图,递给他。
“她说,不想有第二个落儿。”他经过他身边,“不如,送他们上山吧。谷中,有九百零八封信,都是她写给你的。”
他走出地牢,黎明已经到来,照亮了整个大地。但是,他们都已经失去生命中的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