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心洞中。
白叶抱着落西坐在石板上看日出。落西的双目仍是闭着,似乎睡得正香,面色一片详和。白叶望着她,双眼虽血红肿痛,却是一片柔情。
他便这样直直望着,好像她随时会醒来,就像以前那样,醒来后冲他露出甜甜的笑。
忽而,面前落下来一个男子。这男子体形颀长,身穿白色道服恍若仙人,三千银丝披于肩后,额间有一个金色的印迹,却让人看不清五官。
他便是这样,悬浮于空中,身上竟透出浅浅的金光。
白叶有些懵然,想看清他的脸,但是,他的脸却千变万化,仿若许多人的面孔快速地交叉重叠在同一张脸上,让人永远也看不清楚。
他是……师祖!
白叶心中忽然浮起一丝希冀,放下怀中的落西,爬起身对他跪了下去,未等他开口,空中悬浮的仙人声若远钟:“放不放下,一念之间。重经一世,想通透否?”
白叶不明,师祖袖袍一挥,轻轻拂过他眼前。
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三生记忆全部浮现在脑海中!
第一世,他痛失所爱,郁郁而终。
第二世,他已修成半仙,却散尽修行以换取今生重来。
可这一世,他却只换来了她的一具尸体陪伴在他身边!
回忆归位,他身上无数金光迸出,光芒一片!不过眨眼间,三千青丝散开,金光拂过瞬间染成雪白。皙白的额间缓缓出现一道纯白色的印迹,印迹忽隐若现,闪烁不定。
师祖袖袍中飞出一张黑色的纸,看似柔如蚕丝,又若僵如明镜。
“若不在心,便不在意。”
师祖袖袍挥过,落西化作一道白光,消失不见。
白叶心一紧,却是抿唇沉默。
“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他谆谆不倦地教诲着,这是他的关门弟子,极其聪慧,一点既通,却是难渡情劫。
他看着面前的黑纸,白色从四边漫延开来,黑色越缩越小,直至成为一个黑点。但这个黑点,却固若金汤,不愿被周遭的纯白吞噬。
是仙是凡,只在他一念之间了。
“师尊,”白叶开口,向他叩首,额前白色印迹极为纯白,带着淡淡的金光。
似有希望,但见手中的白纸,仍有极细微的一点黑。
白叶面色淡定,脚逐渐离地,一袭白色道服加身,通身雪白悬浮于空中,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他身边。
“万物变幻,皆由天道。”他轻语,“生死爱恨,蜉蝣天地,一念生,一念灭。”面色淡然,眸中仍有一丝不舍。
“不若归去。”师祖开口,脚下出现一团云雾,他不自觉地跟上了他,渐离渐远。
半路之上,他仍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定住了。
那块巨大的石板之上,已空无一物。但是,曾经有个女子,和他一起并肩看日出彩霞,看云卷云舒,叹花开花落……
“鱼枫……”有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有女落西,吾心悦兮……”他喃喃道,望着来处。
师祖打开掌中纸,只见黑色越来越大,瞬间,整个白纸已染成一片墨黑,最后散作点点星光消逝于空中。
他轻轻摇头,仙缘已尽。
“西儿。”他飞奔了回去,掉落在石板之上。落西忽而现身,仍是躺在地面之上,睡得安稳。
他怀抱落西,望着踏云归去的仙色背影,却无遗憾。
重来一世,不,他仍不愿放弃,他看不透,想不通。
她如今不死不活,但是,一定会有办法救她的。西域,西域中若无人能救……他,或许会再次屠国。不,这样嗜杀,只怕要入魔道了。他,一定会有办法救她的。
第二日醒来,却不见了落西,怀中空空如也。
不!他发了疯的四处寻找,没有,没有。他闭目,随即出了洞。
“主子。”洞口的墨诸眸中微有惊异,他额上的美人尖这一股发,已变成银白色的了。虽是穿戴整齐,却无往昔那般整洁,白袍有些皱,束发也有些凌乱。一双眸子似经历了千年的疲惫一般,却无之前的颓废,感觉,和以前有些不一样的地方了。
白叶一入卜枫居,直奔西域公主的客卧。
西域公主一见他,立刻站了起来,道:“长生王为何将我……”
话未落音,白叶的剑已架在她脖子上。
她冷道:“长生王这是何意。”
“出来。”白叶道,剑往前入了一分,西域公主后退,背后忽袭出一把黑色的剑,凛冽的剑锋挡住了他的攻击,西域公主一个侧身退到那人身后。
“诛邪。”白叶道,“把她还给我。”
“不是我带走的。”他的声线和一诺的很像,声音冷清如山涧的溪水。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白叶冷道。
“你能杀,便杀。”
白叶出剑,片刻间,他的剑已然架到他脖间,却未有杀意,只是警告道:“待你留了子嗣,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又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西域公主,“我绝对不会娶她,她也不是伊都了,你为何仍是执迷不悟。”
“她是。”诛邪面色冷然,未有一丝怯意。
“一诺早已毁去她魂魄。”白叶道,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你……与那人做了交易?”
他默然。
“我们迟早要做个了结。”白叶扔下这句话,便萧然离开了。
他们,皆是已无来生之人。
如此不公,只当母债子偿吧。
***
落西睁眼醒来,仿佛睡了很长的一觉,恍如隔世了。
“阿西。”床边的人轻语。
落西有些迷茫地看着他,大脑中空白了许久,慢慢才记起来。
“瘦风……君。”她微笑,忽而伸出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胸口不痛了。她的伤呢?
“你救了我?”她坐起身来,四肢有些麻木。
“当然,我会护你的。”他笑道,圆圆的墨镜架在高高的鼻梁上。
“怎么又戴墨镜了。”落西说着伸出手欲取下,却摸了空。他闪过,站了起来。
“怎么啦?”落西轻声问。
他不回答,只是开口道:“绿叔,进来。”
不久后,门口便有一老伯端了吃食进来,老伯微有些驼背,恭敬中透着一脸严肃,他将吃食放在桌上。
“阿西,这是绿叔,他带大我的。”瘦风君说着自顾在椅上坐下,绿叔将碗筷摆放在他面前,又给落西摆了一副。
“阿西姑娘,起来吃食吧。”绿叔道,声音有些沙哑。
“嗯,好的,绿叔您好。”落西起身。
“阿西,给我夹菜,我要吃竹笋。”瘦风君道。
“好。”落西冲他一笑,他也微微一笑。
吃完饭,落西开始收拾碗筷。
“放下,绿叔会收拾。”
“不用了,我来就好啦。绿叔是长辈,从小照顾你,一定很辛苦吧。”落西浅浅笑着。
“只此一次。”他道。第二日,竹苑中便多了一名聋哑的妇人,虽是聋哑,但手脚十分麻利,干活也很是勤快。
这是一间位于山顶的竹苑,青绿色的粗竹让人看起来眼前一亮。竹苑四周围着一圈竹篱笆。
“我们出去散散步吧。”落西开口道。
“好。”他开口,笑得很是温柔。
落西起身推门出去,他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落西有些挣扎,他微微用力。
她不再动了,只是拉起他的手往前走。
“篱笆内我设了结界,你一出去,他便能找到你了。”他道。
“哦。”落西收回推开篱笆门的手,拉着他在篱笆内绕着竹屋转了几圈。
落西从来不问白叶,瘦风君也不提起。
二人便这样,很有默契地,一起生活着。
“阿西有什么愿望吗?”二人坐在一楼围栏边上,看着篱笆内的一棵羊蹄甲树,篱笆外还有一排,都开满了紫红色的花,花落了许多,都掉在在青黄不接的野草上。
“我觉得,羊蹄甲的叶子好像蝴蝶,你觉不觉得?”落西答非所问。
他微微点头:“嗯。”
“它也叫朋友树,你知道吗?它的叶子,就好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以前读书的时候,路上有好多这种树,我经常会捡起它的叶子,夹在书里面。”
“嗯,就像我和你。”他道。
落西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谢谢你。”
“我要回去了。”他忽然道,“以后,可能不会再来你们这里了。”
“回去?回高丽吗?”落西望向他。
“嗯,再也不会来了。”他道,仍是望着前方。这半个月来,不论日夜,他始终戴着墨镜,这让落西看不清他的眼睛,不知他心中所想。
落西沉默,久久后道:“哦,那,珍重。”
“我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哦,那好。”
“所以,西儿有什么愿望,我来帮你完成。”他侧过头看着她。
落西想了想:“那你走了之后,我可以一直呆在这里吗?我想,和他此生,永不相见。”
“换一个。”
“真的不行吗?”她望着他的眼,他却有些麻木。
落西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豁的一下取下了他的墨镜。他躲闪不及,却立刻闭上了眼睛。落西仍是忍不住吓了一跳,他的眼睛……是空洞的,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是一片黑暗。虚空得,像个黑洞一般。
“你……”落西伸出手,在他眼前轻轻摇了摇,“你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仍是闭着目,却是朝她伸出手:“还给我。”
“对……对不起。”落西将墨镜还给他,“我……我,怎么会这样……”难怪她觉得不对劲,她总觉得他时不时地会踢到桌脚,撞到门框,原来,他的双眼,早已看不见了。
“有人借走了我的眼睛,等我回去了,他就会还给我了。”他安然道,仿佛被借走的只是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物品罢了。
“是……和我有关吗?”落西问,这是她的直觉。
“不是。”他道。
落西摇头,他却感觉到了。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骗你我就是小狗。”他笑道。
“那……你是怎么救活我的?”落西终于开口问道。
“你没死绝,因为服过蓝雪莲,不过就是……渡了口气给你。”他盈盈笑道,却是凑了过来,鼻子碰到了落西的鼻子。落西忍不住后退。
“还许不许愿了。”瘦风君正色道。
“我……我……”落西挠挠头,“那,我想你唱歌给我听。”
“唱歌?”
“嗯。你声音很好听,唱歌一定也很好看。”
“我又不是戏子。”
“不是戏子才唱的,你……你会唱《归去来》吗?”
“你是说《神雕侠侣》的?”
“嗯。”落西连连点头,“你会唱?”
“听过两遍。”
“怎样?”落西用手肘撞撞他。
他不答话,落西知他答应了,浅浅开口,她的音起得很低,轻轻地,像是怕打破什么似的:
这次是我真的决定离开,
远离那些永远不懂的悲哀。
想让你忘却愁绪记住回忆,
放开这纷纷扰扰自由自在。
落西唱完,看着他,他终是浅浅开了口,低沉的嗓音听起来让人心生宁静:
那次是你不经意的离开,
成为我这永远不变的悲哀。
于是寂寞了繁华无法释怀,
于是我守着心痛不能归来。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树后的绿叔一脸沉重望着二人,夕阳的余辉柔柔洒在他们身上,二人仿若神仙眷侣一般相依对唱,静谧和谐。
“平日听你唱歌很难听。”他道,“但这首歌倒唱得不难听。”
“当然,”虽然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冲他笑,她知道他能感受到的,“我唱这首歌最好听了。”
“你可以经常唱。”
“不行,经常唱的话对其它的歌不公平的。”落西认真道。
他笑。若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
***
“决定了,便和本座立个契约吧。”阴阴的声音有着彻骨的寒意,同时夹带着地狱之火的炎热气息,有些灼人,如同火焰中夹杂着冰片。
地狱之火百年。
他皱眉,额间已经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印迹。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了。
“你可以像他一样。”
“不必了。”一个人,最多只能承受三世的记忆,她与一诺那一世,想必也是忘透了。他欲抬脚离开。
“留步。”
“何事。”他停下,却没回头。
“本座要你的双眼。”
他回过头:“为何?”
他答道:“你欠我的,现在该取了。”
他失了一次呼吸,一个问题,竟然换了他一双眼睛。只是,他不得不给。
他敛了眉,转过身子,向火光踏去。若心清明,要目何用。他不是输不起的人。
“再有,七九阳寿,不知你借不借。”
他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