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日子过得真快,如同见风就长的草。
南宫辰风身体方转好,就接到下一个差事,剿灭一个叫初五的组织。
他跟我说起初五的时候,我坐在他身侧,手里一朵将开未开的荷花,轻轻别在鬓发旁,我笑起来,问他好看吗?
他眼睛微微张大,转头看我,却又低下头去,“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被他的反应逗笑,我想,他低着的脸庞,一定也莞尔了。
“后日,我跟随将军去永州。”他淡淡开口,又转头看向我:“你一个人去洛都赴宴,可以吗?”
我大度地摆摆手,歪着头笑起来:“当然,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
我哪里是去洛都参加兄长同僚的贺宴,苏偲瑾极其紧急地找我回去。
最近总是听几个线人说,初五变了天,而我却在洛长秩的亲情与府里上下的真心相待中,从嘉鸢渐渐变成了洛涟城。
“明明就是个小孩子。”他小声嘀咕,却被我听到了。
我没好气地将手头的荷花作势就要往他发边插,他愣了一下轻轻夺走,极其自然地替我簪在鬓边,还弯了唇角对我笑。
我神色骤然慌乱,调笑的话锁在嘴边,什么也说不出,脑中苏偲瑾的话却愈发清晰。
“你该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了洛家大小姐吧,他们对你再好,不过因为你现在是洛涟城,可若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他们会对你如何呢?”
(七)
祐山之中是初五的总坛,我回到了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却对一切感到模糊与陌生,看着苏偲瑾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苏偲瑾扳倒了大姐,当上了初五的首领,他的继任礼尚未举行,所以大多数初五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坐上那高高的位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火急火燎地将我召回来。
“你似乎不太高兴。”苏偲瑾看向我,我亦打量着他。
我摇了摇头,问他:“有什么吩咐直接用线人联系我好了,何必要我回来招人眼目。”
苏偲瑾看着我,脸上并没有当上初五之首的兴奋,这难道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我又看不懂他了。
好半天,他才对我说:“阿鸢,我替你安排好了另一个身份,今天起你就与初五不再有干系了。”
我微微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诧异地问道:“什么?”
苏偲瑾叹了口气,凝视着我:“你不能当一辈子杀手,你不能一辈子替代别人生活,离开初五,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觉得好笑:“所以你有了对付赤丸的法子?”
他听了这话,神色有些疲惫,拿出一个不小的宝函给我,里面是一块螭纹莲花佩和几个解毒丸的瓶子:“我想了很多法子,可那赤丸无解,解药足足够六年,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的。那玉佩我从小戴着,你留着也算个念想吧。”
他看向我,谪仙似的面容笑起来煞是好看:“阿鸢,你可会怪我夺了大姐的位置?可是,只有我坐上了大姐的位置,你才有自由,你才不用每日刀头舔血地生活。”
我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话,方要想说些什么,只感到脚下一阵晃动,顶头的石块扑簌而下,轰隆的巨响像是催命的符咒。
(八)
圣历元年,永州城外的祐山中,天作异象,地动山摇,湖水倒灌入山坳,那高耸的山峰骤然断裂,竟然生生坼成了湖泊。
曾经庞大而雄心壮志的初五,一夕之间精锐主力全部倾覆于山底,二十年的苦心经营化作泡影。
被巨石滚落冲击的那一刻,苏偲瑾将我一把推了出去。
压在石堆下的我被南宫辰风的人发现,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几声争辩。
“南宫将军,这还有一个初五余孽,小的这就把她带上囚车。”
“她不是。”
“啊?”
“她是洛将军的妹妹,我没有护住她,走错了路。交给我吧。”
我脑子昏沉沉地,醒来的时候,满眼疲惫的南宫辰风正在一板一眼地坐在在床榻旁喂我药喝,那药极苦,他却故意似的满当当盛了三大碗。
我见他刻板的动作、刻板的脸,什么也不敢说,脑海中苏偲瑾最后的话语与释然的神情让我心头颤抖,尚未清醒过来的当下,我却因伤而动不了,只得在这里面对着南宫辰风。
他应该什么都知道了。
你失望吗?
我从头到尾都不是天真无邪的贵胄千金,我不过是初五逆党中最险恶的杀手,是你生来要消灭殆尽的那种人。
可为什么你要袒护我呢?
他看我不敢吭声地喝下第二碗苦药,他按照洛涟城的习惯,递了颗蜜饯给我,我摆了摆手,刀头舔血的嘉鸢哪里会怕苦药呢。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见我平静地躺在哪里,他忍不住,先开了口:“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
我转过头,瞥向他,牵动伤口有些疼,神色却是平静:“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洛涟城,我是初五的杀手嘉鸢,就是你奉命围剿的那个初五,所以,现在要把我送入牢中,还是直接将我千刀万剐?”
他看着我心如死灰的面庞,破天荒地将粗粝而满是刀茧的手覆在我的手上,面上云淡风轻,眼底却小心翼翼地关心我的反应。
“不要害怕,涟城,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他声音极其轻柔,带着不自然的表情:“我来保护你。”
我想,这或许就是这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平生里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
(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裙,镜子中妆容精致,我对着镜子笑了笑,这是闺阁小姐洛涟城的幸福,也是杀手嘉鸢另一面的人生。
洛长秩笑着看向我,怜惜地感叹,若是爹娘还在世,看到妹妹嫁给了这么好的人,定是欢喜的。
就像南宫辰风答应我的一样,我仍就是洛涟城,杀手嘉鸢的一切就像初五一样,埋在了祐山的石堆中。
南宫辰风平定初五逆党有功,圣上升了他的官职,又答允他一件恩典。
辰风说,他想娶我。
我手紧张地交握,长年拿剑的手却不稳当地颤抖,我感受到他的气息逼近,将我稳稳抱起,却隐隐察觉到他胳膊也在发抖。
原来少年将军也会紧张啊。
他慢慢将我放在床榻上,柔软的红绸塞在我的掌心,眼前倏地明朗,盖头被他掀起,我怔怔地抬起头,看向一身红衣的少年。
南宫辰风看了我很久,我听到他唤我:“涟城。”
我看向他,时光交错,一如初见。那时,我一身红色衣裙,带着矫揉造作的笑意挑衅似的对上他打量的眸子。
可世事就是这样奇妙,初五冰冷的杀手嘉鸢有了自己的家,收起了自己从不离身的长剑,卸下自己浑身的防备与警惕,如此死心塌地的被他束缚住,掩盖起身上不可告人又无比传奇的过往,面对崭新的生活。
我看向小几上的药瓶,南宫辰风跟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轻轻拥住我。
“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
他从不骗人,我相信他,就像相信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那样,如此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