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贼首也看出来他不过是强弩之末,冷笑一声:“黄口孺子,口出狂言,凭何为信?”
周瑜淡然一笑:“我本要去春谷城与潘帅一会,你可派人与我同行,到了春谷,自然有粮。”
“潘临?”那贼首语声一顿,面上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复杂之色,看周瑜的目光也紧跟着变得奇怪起来,“你与潘临有旧?”
潘临是春谷城外的一支山越贼匪,而周瑜虽然一身是血,形容狼狈,可那一身的气度却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和山越有旧的人。
“宗帅,”一个贼匪凑了过来,语声中满是欢喜,“从这里到春谷城我们顺路,让兄弟们加把劲,走水路不用三天就能到……”
宗帅?李睦不禁偏头飞快地瞥了周瑜一眼。这年头,山匪称帅,不是黄巾军,就是南边的山越匪民了。
她对山越的记忆,只有三国演义里的严白虎和祖郎,一个是山贼出身,拥兵占山,后来被孙策打得四处奔逃,另一个则和袁术相互勾结,先是偷袭孙策,逼得他只能用传国玉玺向袁术换取孙氏旧部,后来……似乎是被孙策打得走投无路,直接就投降了。
应该不会是那眼前的这个“宗帅”吧……
那贼首手一摆,目光如电:“十车辆草,莫说潘临肯不肯给。春谷只是个小城,他哪儿来的那么多粮?”
李睦不知道潘临是谁,只听周瑜一句“潘帅”,再看那贼首的反应,也就猜到了个大概。但她觉得春谷城这个地方有点耳熟,只是这当口却来不及细想。怕那贼首再盘问下去,周瑜久难支持,干脆把心一横,迎着那双野狼似的目光,插口截断了他的话头:“问这许多做什么?你若不信,大不了鱼死网破,看看今日要留下我二人,你要用多少条性命来填!”
此言一出,方才还喧哗吵杂的众贼看看眼前还在往外冒血的尸体,渐渐静了下来。
周瑜缓缓舒了一口气,目中闪过一丝赞许。他方才拼着挣裂伤口出手,用最暴烈的方式令当先那贼人以最血腥的模样死在众人当前,要的就是如今这震慑心神的效果。
***
走水路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平稳。
一脉水线宽不过三四丈,十几只渔船三两并行,天色阴沉云层渐暗,远远看来,竟也有些乌压压的声势。
按一船十人为计,这群贼匪也有将近两百人的规模。李睦趁着和周瑜一同被押上船的时候粗粗算了一下,便随即放弃了中途跳船逃生的打算。
简陋低矮的船舱,顶上还有几个破洞。周瑜刚刚在角落坐下来,就立刻弓着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将李睦的注意力从如何逃跑上拉了回来。
周瑜的发丝凌乱,脸色苍白,随着一声声咳嗽,整个人都蜷起来,靠到她身上。李睦怕他咳得太过用力又牵到伤口,一面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从他肋下绕到后背,轻轻按住他后腰的伤口。忽然之间,只觉得小臂一紧,竟是被周瑜反手捉住。
李睦皱了皱眉,抬眼正对上周瑜一双墨玉似的瞳仁,目光清明,并不见半点不适之意。
不及惊讶,耳边就传来周瑜略带沙哑的声音:“春谷城外山越宗帅潘临两月前致书伯符,言辞之间,有归附相投之意。到时,我们就去寻他借粮。”
李睦垂下眼,眉头却皱得更紧。
果然都是山越,难怪那贼首一听潘临的名字就放下了大半戒心。
只是,单凭那样一封书信,又是两个月前的事,又能做得几分准?他们两人现在一身狼狈,周瑜身上并没有潘临写给孙策的那封书信,潘临只要一口否认,大可推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直接将他们砍了,何必冒着风险和那贼首当场翻脸?
周瑜仿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又咳了两声,说话的声音压得更低:“潘临当年曾与祖郎一同于丹阳伏击伯符,其所言未必可信。但伯符之弟孙权公子此时应在宣城,距离春谷不到两百里,快马昼夜可到,城内还有驻兵上千。山越贼匪之间也会互相防范,两拨贼人往来之间……”
孙权!宣城!
李睦脑中突然灵光闪现。历史上袁术勾结丹阳境内山越匪人,以祖郎为首,骤然发难,将孙权堵在宣城,城内兵将措不及防,几无反抗之力。若非周泰以身为盾,身披十二创,将孙权救出,江东便无孙仲谋。
她怎么忘了这一茬!春谷城,周泰事后就因救孙权之功,就被封为春谷长……
难怪听着如此耳熟。
这一战如此危殆,可见潘临并没有出兵救援。那所谓归附相投之意,又有几分能信?而这伙山越……联系之前贼匪的那句“方向相同”,多半就是袁术勾结,要攻打宣城的那波人!没准,甚至还可能就是祖郎的部众!
想通这一点,李睦几乎要立刻跳起来,心口狂跳。
周瑜当然不是真的要去找潘临借粮。他是想借着要粮的时机,寻机离间挑拨,骗得他们再给宣城送信,让宣城调兵来救。可且不说能不能寻到这个机会,就算成功了,宣城又真的调了兵来,那之后山越再围宣城,岂不是更是一击即破?
“你……咳咳……再不放手……就要一个人独去潘临的营寨了……咳咳……”
周瑜按着李睦的小臂又一阵咳嗽,李睦心思乱糟糟的,这才惊觉她紧张之下,扶着周瑜后腰的手不觉一直掐在他腰侧。周瑜用不得力,竟是没挣脱开来。牵动了伤口,方才的咳嗽有七分是装出来,掩人耳目的,这会儿倒是成真了。
李睦赶紧放手,尴尬之余,连忙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腾出手来手忙脚乱给他顺气,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是一身冷汗,就连掌心里也都是汗,于是很顺手地就着给周瑜拍背脊,往他背后擦了擦。
乌篷外面的船舷处,左右各坐着四名山越匪兵轮流划桨。渔船不带风帆,只能人力摇橹运桨前行。执桨的人划得累了,就开始回头骂骂咧咧:“两个半条命的小子,倒要老子给他卖力气!”
旁边又一人拿湿淋淋的木桨磕了磕船舷,笑道:“有十车辆草,别说半条命,换个死人我都给他卖力气。”
原先那人听了嘿了一声:“话别说早了,到头来要是拿不出十车来,老子炖了他当粮!”
一阵咳过,周瑜似乎脱了力,仍是靠着她,没人注意到这两人凑得那么近有什么不妥。
周瑜微微仰起头,唇几乎贴住李睦的耳廓,低声问道:“我们现在是在施水还是淮水?”
他咳嗽之后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断断续续地扑进李睦耳朵里。
李睦不是严守男女之防的古代女子,周瑜伤成这样了,她不过是扶一把,让他靠一下,压根就没想其他什么有的没的。她正苦恼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提醒周瑜宣城之危,然而耳侧颈畔阵阵微热,本是坦坦荡荡,心无芥蒂,突然之间就变了味道。
微凉的耳廓掠过微热的唇,也不可控制地渐渐热起来。
“额……”李睦捋了把从额间垂落下来的发丝,借着这动作状若无意地往后让了一下,偏转过头,“我不知是淮水还是施水,但……”
而周瑜正在和她说话,她又不能转个后脑勺给他,只能往他这面转。奈何周瑜看似全无力气地靠在她身上,到底只是借了个角度掩人耳目,并未全部由她支撑,扬起的头抬得比李睦预想之中高了那么一点点……两人的距离也比李睦预想之中近了那么一点点……
于是,李睦的唇自周瑜的脸颊边上侧过,堪堪停留在他的鼻尖。
微热的唇在微凉的鼻尖上停留了一瞬,李睦还未从热度中恢复过来的耳廓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咳咳……”周瑜蓦地扭过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从李睦的肩头挣了起来。
只是这次的咳嗽,连李睦都能听出来不太真实。倒是看他侧着身子装得费力,令人不禁担心他腰背肋下的伤口。
轻轻呼了口气,李睦揉着发红的耳根,突然觉得有些狼狈——不就是耳朵碰了下鼻尖么,何至于如此!
周瑜如此反应,那她是不是应该满面羞红,扭头捂脸,再也不和他说话才对?
可她现在……耳朵确实是红得异常,脸却是半点都红不起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