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步的距离,转眼即到。刘备的后军一片混乱,根本来不及反应,前军无令,仓促之间遇袭,大多只求保命,无心争杀。
周瑜领一军仿似破水之箭,身上血染,白马的马腹之上也是血色一片,额角汗水浸透,鬓发微散,但眉宇之间,却是一片神采昂扬。万军之中,他朗笑一声,长枪向着刘备中军帐的方向遥遥一指:“吕温侯身丧,我请徐州典农校尉陈登为使者,请刘皇叔赴温侯丧仪,皇叔不敢入城也便罢了,何必要扣下陈校尉?岂不闻两军交战,不罪来使乎?”
清冽冽的声音清越激昂,仿似穿云之音,压过战场的纷杂呼号,朗朗入耳。
陈登出使,下邳城内敲锣打鼓,两军阵前众目睽睽。刘备的亲卫知道陈登素与刘备交厚,好不容易从下邳脱出自然不可能再回去,而其余兵士却只知下邳的使者进了刘备的军帐后就再也没出来过。
两军对战,不斩来使,这千古以来默认的铁律不是没有人撕毁过,但人心总有惯性偏向,相比袁术的盘剥无度,吕布的反复多变,仁德信义的刘备自然在人心之上占了上风。若是吕布,或是袁术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有人会诧异,但刘备扣人来使,似乎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相较之下,周瑜因此出兵,要刘备交出陈登,合情合理,令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周瑜要的就是这个合情合理!
他只有八百步卒,来去冲杀,全靠一鼓作气,军威之盛,只要刘备军中有一瞬间的迟疑,或传令不及,或反应犹疑,就是他最大的战机!
他只是没想到,李睦一箭之威,竟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令刘备的中军帐附近,早已是一片混乱。
“击鼓,击鼓!后军向前,右军回拢……”张飞眼睁睁看着周瑜越杀越近,急得顾不得披头散发,嘶声大吼,却没有人回应他。
战鼓被巨箭掀翻两架,传令兵也不知道去了何处,令无可传,一万兵马散乱不堪。后军被巨箭的威势惊得四处逃散,前军则被周瑜杀得往后如潮水般往后败退。两相对冲,互相踩踏,互相推搡,早已分不清敌我,看不得面目,谁也听不到张飞的命令,谁也顾不上谁。
刘备被亲卫护着往后疾退,甚至来不及招呼张飞。
***
“射中了射中了!”传讯兵飞奔而来,向李睦利落地行了个军礼,激动地连声音都变了调,“箭入敌营,刘备军中大乱,周郎已杀入敌阵!”
被周瑜留在城内的徐茂原本一直跟李睦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往远处看,此时闻言顿时“嗷”的一声叫,猛地一掌拍在城垛上,然后又一掌拍在李睦肩上:“四百步射程!四百步啊!这弩要是他娘的用顺了,以后打仗只需一箭就能直接要了敌将小命!他娘的还不是百战百胜,连个人都不用死了!”
李睦险些被他一掌拍下城墙去,龇牙咧嘴地扶着墙垛赶紧往旁边躲了躲,忍不住泼了他一头冷水:“百战百胜你个头!好端端的一架守城弩只能用一次就毁了,还只有四百步的射程,若是刘备胆子再小一点,或者两军对垒的时候双方的兵马再多一点,双方主将相隔更远,你还能射到个鬼!”
徐茂是个粗莽汉子,军令之下令行禁止,绝无二话,而平时却是呼呼喝喝,和兵士们打成一片,说笑无忌。他和李睦一路从沛县往下邳的路上混得极熟,李睦被她当面驳了也不恼,只愣了一愣,拍过城垛又拍过李睦的手再往自己脑袋上一拍:“权公子此言有理!”
李睦不禁失笑,眼前这性子直率的汉子一身胆气,传讯兵年轻的脸上俱是灰扑扑的尘土,却不掩眼中火一样的激动兴奋之色,转头再看远处,只见刘备的军中烟尘滚滚,呼号喊杀之声远远传来,不绝于耳。她长长呼出口气,一颗心终于定下来的同时,胸口渐渐生出一股天地之阔,指点江山的壮怀豪情来。
纵马高岗,笑览河山,血洒疆场,策马冲杀,兴时仰天长啸,这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气魄胸怀。那种纵横睥睨,激荡天下的豪情壮志,那种长枪在手,天下我有的盖世气概。一股热血,一腔激昂,酬知己,报英雄,纵尸山血海,马革裹尸,也千古留名,百死不悔。
这是独属于武将的畅快,李睦突然有些感谢那个英风儒雅的身影。若非他敏锐地把握这一时机,千方百计将她拖入这乱局之中,她何曾能体味这等豪情?
出身士族,却不愿按部就班蒙家族余荫锦衣玉食,懵懂度日。一袭布衣。一骑战马,餐风露宿,生死一线,大概……为的就是这等豪情。
李睦忽然极其期待看到那人凯旋而归时那意气风发的奕奕神采。
“权公子,某去接应周郎,行不行?”
李睦一回头,就见徐茂摩拳擦掌,不禁微微一笑。
周瑜身上的箭创到底还没好全,她确实也有些不放心。
然而就算要接应,徐茂去,却不如张辽去。
“文远将军可愿为权一战?也叫刘玄德看一看,何为下邳城内两将不合!”李睦的目光落在张辽身上。除了方才传讯兵来报十三支箭尽数射中预设范围,无一落空之时他有所动容之外,这位后世威名赫赫的五子良将便如一块布景板似地立在她身后,不言不语,黝黑的面容上甚至寻不出半点表情。
骑兵袭沛县,周瑜用高顺而不用他,这其中的缘由,他清楚得很——就凭他曾生出过投于刘备之心,没见孙策之前,这兵权便不会再交到他手里。
听李睦这么一说,张辽不觉有点意外,抬眼看了她一眼,似乎要说什么,但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之间,心思电转,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转而垂目,掩住目中一闪而逝的嘲讽之色,躬身一礼,语声淡淡:“辽遵令。”
李睦原并没有想到要防他,张文远三个字在史书之中虽不似关羽那般是千般推崇的忠义标杆,但于她而言,降曹于吕布身死之后,于理于节,都比那个今朝投袁绍,明天降曹操的刘备强了不知多少!
然而她话一出口,也发觉这句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对,听来就像是要利用张辽挑拨刘备和陈登的关系一样。若是下邳城里两将不合的消息不实,刘备更因此吃了大亏,自然率先要对给他这个消息的陈登生出不满,甚至怀疑来。
尽管这个结果倒是不错,可李睦却不想张辽因此有什么误解。正要解释,脚边散了架的一堆废弃木料中,绷断的弓弦突然细微地震颤起来,在耀眼的阳光之中带出一抹跃动轻灵的光影,转瞬即逝。
李睦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叠在最上面的一块张弦木忽然无端端地从最顶端滑落了下来。
一怔之下,张辽最先反应过来:“南门敌袭!”
李睦闻言心头一跳,猛地回头,只见巍巍城池的另一边,烟尘滚滚,几乎遮蔽了下邳城上半边天空,一时之间,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已然到了南面城门之外。
“娘的!这刘大耳还有伏兵!”徐茂第一个跳起来,“权公子,茂请战!”
话音未落,城楼下一骑飞驰,疾冲而来。李睦连忙跑下城楼,那兵士一见她就立刻急喊:“禀公子,南门遇袭,请权公子准备从北门突围!”
李睦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周瑜离城不过小半个时辰,怎么南门就突然守不住了!
好在总算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惊骇之余,她还能想到立刻追问那兵士:“来者是何人?有多少人马?”
不想那兵士被李睦如此一问,却是愣了一下:“这……打的是刘备的旗号,人马足有上万人。”
“什么!姓刘的哪儿来的那么多人马?”
“盛丰,”李睦眉梢一挑,向徐茂一挥手,“拿下!”
那兵士一下子跳起来,转身就窜上马背。
徐茂尚没反应过来,张辽从李睦身后一掠而出,一拳直击马颈。拳风呼的一下,马匹吃痛受惊,长嘶着人立起来,将堪堪窜到马背上的那人掀了下来。
“走,随我去南门看看,他刘备是三头六臂还是有七十二变,怎就一时之间,处处都有刘备了!”若是刘备真在南门布下伏兵,她就算能突围,也是早在对方的意料之中,不说成功率并不高,反而极有可能导致己方兵马全线崩溃。
不如干脆放手一搏,打得他知道痛了,这个草根出身的汉室宗亲,才会后悔将辛辛苦苦招募起来的兵力耗费在她头上。
若是平时,李睦不见得会生出这等想法。而现在她正壮怀激烈,意气风发,人总有一瞬间,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至于那传讯的兵士……无论这军情是真是假,还没见敌军一兵一卒就要她弃城突围,谁给他的军令?又凭什么叫她突围!更何况,紧急军情随口喧哗,唯恐没人知道南门遇袭,这怎会是周瑜调/教出来的兵?
李睦没去细想周瑜调/教出来的兵该是什么样子,只下意识里相信周瑜治军,不该如此。
从张辽手里接过缰绳,她三两下扯下腰间衣带,抛过马背,在牛皮马鞍的前后缚绳处一连打了两个死结,衣带便从马鞍下穿过去,搭在了马背上,再将衣带两端分别再打一个结。
这个想法早在她后悔没选骑马随周瑜到下邳来开始,就在她脑海中转了无数遍。从扯衣带,绕系到皮垫马鞍,到最后打什么样的结,李睦的动作飞快,一个最简单的马镫很快就在她手里初步成型。最后将马牵到城楼石阶旁,借着一级石阶的高度,一脚踏入一侧的衣带结里,一手攀住马具上的系绳,翻身利落地跨上了马背。
受了惊吓的战马感觉到背上又多了个人,下意识又跺着蹄子不安起来。李睦抓紧了缰绳,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随着它来来回回放低重心,片刻之后,训练有素的战马便安静下来。
李睦再抬头时,就看到两张震惊的脸,徐茂手里还提着那报讯的兵士,张辽则盯着她脚下踩着的衣带目瞪口呆。
“怎么?”李睦不动神色地把方才扯得有些松散开来的衣襟掩好,一提缰绳,向张辽道,“文远将军若能赶在我之前到南门探明虚实,此战,权便将城中兵马尽数交付将军指挥。”
“权公子就不怕辽领兵开城,不战而降?”许是李睦那“旷世罕见”的骑马之法太过惊人,这回张辽没有不咸不淡地直接应下,反而冲口反问。
李睦的古文学得并不算太好,这时候却是灵光突闪,想起一句绝妙的回答来。不禁朗声一笑:“我以君为国士,君可以国士报我?”
趁着张辽一愣的工夫,骏马急嘶,扬蹄向南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