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睦揉了揉微红的脸颊,不知不觉间眼中已有几分朦胧。然而转头之间,依旧与人把盏对饮,来者不拒。或说将士武勇,或言兄长勇烈,不称名,不道姓,也不提字号,但凡出口,不是诸公,就是诸君,言谈应对,滴水不漏。
直至实在喝得多了,人有三急,这才与人一个个拱手,道一声“更衣”,转身迈步,自座后木屏绕出侧门,腰背挺直,全无半点失态之处。
出得侧门,是个开阔的偏院,空荡荡的一片,静然无声,身后屋内的喧嚣热闹仿佛一下子变得异常遥远,月残一角,倒悬于正空,洒下漫漫银辉,铺了一地清清冷冷的光华。照得飞檐斗拱,草瓦土壁,俱是一片灿然。
如斯美景,李睦却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天知道她现在要用费多大的力气,才能走成一条直线,再四下张望,没准下一刻就要跌进旁边引水的沟渠里去了!
挥退了一旁要跟上来的仆从,顺着其指的方向一步一停,一连转了两个弯,她却突然发觉自己走到了一条死路里。
面前是假山,身侧是曲廊的廊柱,一株株不知名的花树在月光下投落稀稀疏疏的暗影,一时之间,竟连条路都没有了。
李睦用力抹了抹脸,回头往来处的方向看了看,只见月色朗朗,既无人影,也无火光,更分不清方向。
李睦想了想,隐约记得她出来时并没有看到这个曲廊,那若是此刻沿着曲廊往回走,走到曲廊尽头,那应该就能回去。她拍了拍脑袋,觉得还是应该带个人出来引路,大不了到了地方再打发回来就是了。
正要往回走,不想却突然听到假山后面“砰”地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突然砸在地上。
李睦一愣,下意识就转了身,扶着花树往假山背后绕了过去。
假山之后,两列一人多高的铜柱上火盆尽燃,火光熊熊,照出一排草人木架,草人上插着数枝羽箭,木架上放了刀枪剑戟,竟是个极大的校场。
而校场正中,有个人影仰面躺在地上,两个巨大的酒瓮碎成数瓣陶片,酒香肆意,沾了那人衣摆尽湿。
而不远处的一个草人上,挂了件蓝布披风,有点眼熟——这……似乎是她的披风。
对!就是她的披风。她穿来赴宴,一路走得急了进门时被屋内的火盆一熏,生生逼出汗来,便随手脱了交给护送她来的兵士——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睦……”温润的声音清清朗朗,熟悉得很。
“周瑜?”李睦眨眨眼,吃了一惊,然而随即又立刻皱了眉摇头。
还真是高估了她自己现在的酒量,周瑜明明还在前面被人围着灌酒,怎会突然到这里来了?
再说,他素来谨慎,又怎会在这下邳城内,不避人地就叫她“阿睦”?
酒后不但头脑有些昏沉,竟还有幻听了?
但那躺在地上的人影慢慢翻过身,坐了起来,那身形,那轮廓……明明就是周瑜。可再细看之下,发冠尽散,满身酒汁,灰头土脸,就连一身外袍都破出了毛边……片刻之前还好整以暇地与太史慈比剑的周公瑾,怎么眨眼间就变作了这副模样?
李睦看着那副熟悉的俊眉朗目正中,一大块可疑的灰影在月光和火光的映照下清清楚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这是……喝多了撞上假山了?”突然想起刚才她听到的那“砰”的一声,李睦不禁指着周瑜笑起来,“周公瑾,你的酒量也不怎么样嘛!”
月色下,少女脸颊透红,眼色迷离,长眉飞扬。明明一身酒气,却硬是守得脑中一点清明,用力睁大眼,偏了头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一副居高临下的得意模样。
周瑜挑一挑眉,目光往地上的两个酒瓮飘然一扫,微微一笑,“嗯”了一声,随手把自己身上豁了个口子的外袍扯下来,往身侧一抛:“今日……确是喝得多了。这是伯符平日里操演军阵之处,避人背风,你若不觉得冷,陪我一同坐一坐可好?”
许是月色太过清美温柔,眼前的男子衣发若银,灿然皎皎,纵一身像是与人打了一架般的狼狈,却仿佛浑然不觉。火光映在他脸上,那样的俊眉朗目,那样的潇洒闲雅,又明明一地清冷月华,却因他唇角的笑容,便有了淡淡的暖意。
她也喝得不少,喝得不知不觉心口仿佛藏了一团火。
“你……不用跟孙策商议军情么?”李睦一时忘了她究竟是出来做什么的,顺势就在他身侧的袍子上坐了下来,任由他托住手肘扶了一把,“他方才与我说,明日……就要去宣城了啊……”
掩口打了个哈欠,抬头见月色清华,洋洋洒洒,仿佛连火苗上都独上了一层银光。
“故而今日痛快畅饮,待明日点将拔营,非得胜而归之日不可再饮酒了!”周瑜朗声一笑,变戏法似地忽然变出个皮囊来,在李睦面前晃了晃,“你与众将对饮,却还未与我饮过。”
皮囊里的酒其实只一口而已,他本也没有再要李睦喝酒的意思,只是若非如此,就如李睦所言,他确实要与孙策商议一下明日发兵之事了。
不想李睦侧了头看他,皱了皱眉,忽然一下子攀住他的肩膀,凑了上去。
周瑜唇角一抿,畅然的笑意仿佛突然凝固在了唇角。两侧燃得正旺的火盆里时不时噼啪地爆出一缕缕火星,映得李睦一双眸子灿亮灿亮,映得他的倒影在她的眸子里时不时便化作一蓬烟火,焚/身之烈,如同身受。
今晚确实喝得多了,他也有了醉意。
“哈!”然而李睦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脸上指了指,忽然哈了一声,“周公瑾,你这不像是撞假山撞出来的伤,倒……像是……被人打出来的啊!”
“谁那么大胆子,又那么大本事,能把你打成这样!”李睦的手指几乎就要点到周瑜脸上,忽地又一收手,猛地拍了一下,“呀!是不是我阿兄!”
距离极近的俊朗容颜就在她眼前猛地抽搐了一下,一下子拽着她的手腕就把她往外推。李睦不禁哈哈大笑:“真是我阿兄打得呀!原来你还真不是我阿兄的对手!这下可好了,看你以后再欺我!”
酒喝得多了,即使神智尚存,情绪难免会不受控制地放大,哭也好,笑也好,平时可能只是低一低头就掩饰过去的喜怒在酒精的作用下模糊了界限,极易在一瞬间就爆发出来。
李睦仰着头,笑得得意又欢畅,不防被周瑜这么一推,下意识就往旁边躲,身子歪了一下,半边都倒在他身上,周瑜只能又伸手去扶她。
他原是见李睦离席,便带了她的披风追出来,不想他还没追上李睦,倒是被太史慈追了上来。若论阵前弓马,刀兵拼杀,他自问不输于人。可太史慈几有千钧之力的双臂却提了两瓮酒,不拿刀枪,不比□□,喝了酒就直接把他往地上撂……
周瑜哭笑不得:“我何时欺你?子义也知此去宣城固然事急,但却是必胜之局……”
“放心!阿兄只是一时之气,出了这口气也就好了……”这回是李睦推开他,用力摇摇头,撑着周瑜的肩膀坐稳,又随手在他肩上一拍:“我……去宣城,也……也好,去救他一次,他日他就要记着我这份情……制衡,也别制衡到我身上来!”
“制衡?”周瑜一愣,被李睦趁机一把捞走手里的皮囊,连忙去抢,“你……女子岂可贪酒!”
“我还女子去救宣城呢!”李睦倒了口酒,随口堵了他一句,却发觉皮囊竟空了,不禁兴味索然地咂咂嘴。
这个时代的酒度数浅,入喉微甜又带着米香,有点像前世酒酿小圆子里的酒酿,口感很是不错。
“嘘……喝得多了,你就当我酒后胡言,别……莫与旁人说啊……”忽然发觉这么当着周瑜的面说孙权似乎不太好,若是传到孙策的耳中就更不好了。李睦连忙竖一根手指压在唇上,朝周瑜眨眨眼,然而话音未落,突然脸色猛地一变,一把把空了的皮囊塞回给他,整个人从地上跳了起来。
随口这么嘘了一声,原本已经忘了的生理感觉就随着这一声“嘘”又突然回来了,还……来势汹汹,火急火燎!
李睦顿时连酒意都清醒了几分,火烧脚底板似地原地跺了跺脚,朝周瑜草草拱手,算是作过了辞礼,转身就走:“那个……你慢慢坐,我先走一步……”
却见假山挡路,前无去路。
倒抽一口冷气,李睦咬了咬唇,只得又转回身来。在周瑜一头雾水的目光中,左右顾盼,估量了片刻,又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觉得自己似乎等不起先找回去寻个人带路再走出来,只能硬着头皮问了一句:“那个……你知不知道……”
等等,这个时代厕所叫什么来着……
李睦又是皱眉又是挠头,越是急,越是想不起来。
周瑜慢慢也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究竟想说什么,伸手在她肩头一按,轻轻一笑:“莫急,可是有何物遗失?我嘱人去寻就是了。”
“寻……寻……”李睦忽然一把握住他的手,“对了!快带我去寻一处避人又不见光的地方!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