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要速战速决,就要集聚主力,与江夏军一战。但二十万大军声势惊人,又有长江天险阻隔,如何能顺利渡江而避免被江夏军仗着水军之利来要截断,就成了曹营之中争论的最大焦点。
有人主张全军压上,以数量取胜。江夏水军再善战也不过只有五万余人,以四敌一,总能确保大部分兵马强渡长江,从而在南岸登陆。
然而程昱却提出了另外一个方案。
北军擅于陆战而南军长水战,以己之短而攻敌之长,即便最终能胜,也不免要面临巨大的伤亡损失。曹操还要回去平定河北之乱,此事现在还未宣扬开来,军中尚不知情,但这时候他却需要为曹操尽可能避免过多的兵力折损。
“这两日西北风盛行,正利于我军由北及南行船。”程昱令人铺开地图,沿着长江南岸,标注江夏军的营寨位置点了点,“可令荆州水军备百石小船,船头密布大钉,船身以铁索相连,船上覆油脂焰硝等引火之物,趁夜渡江。只需到南岸寨前五里水面,横船点火,封锁江面,我军主力则乘大船,趁江夏水军的战船被火势所阻无法驶出水寨,绕过夏口,在南岸登陆。”
“避其水军之犀,而用陆军与其战!”曹操长身而起,抚掌而笑,“仲德此计大妙,待江夏水军冲破火船,再来拦截,我军至少已有数千人能抵达南岸,先袭竟陵,再取江夏!”
程昱朝曹操拱一拱手,面上从容,心里却隐约有些不安。
荀攸在收到河北生乱的消息当夜就快马赶往许都,调集兵马,安抚河北。曹操欲以主力速战,战术制定得十分匆忙,用火攻封锁江夏军水寨大门的这个方案还是他临行前所定下,而正所谓战事之变,唯在瞬息,隔了这几天还沿用相同的战术方案,难免会生出刻舟求剑之忧。
但这几日来,他增派斥候,时刻不停地监视江夏军的动静,自刘备走后,除了靠近南岸的江面上的小船数量似乎有所增多之外,却也看不出什么旁的值得注意的变化。
他万没想到,这变数就是出在这一众穿梭如鱼一般的小船上。
曹操从樊城调集大军,北岸备战的态势十分明显,瞒不过江夏水军斥候。于是李睦终于从众愿升帐点兵,成日里劝战的诸将都兴奋起来。
中军帐前,点将台上,李睦携孙绍坐在上首,看周瑜白袍银甲,英武挺拔,眉眼之间战意昂扬。冬日暖阳融融,轻风徐来,拂得他衣袍微扬,一道道军令严辞简练,铁血阳刚之中不减英风儒雅。
是夜,月黑风高,西北风大作。紧闭了多日的曹军水寨大门悄然而开,两百艘百石小船载满引火之物,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拉足了风帆,朝南岸江夏军的水寨方向疾驶而去。
领军的是荆州水师降将张允。望着漆黑的水面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心绪随着脚下长江的波浪一同上下起伏。
他今晚的任务是放火,放一把火把自己的船队给烧了。利用火势堵住江夏军水寨的大门,只要江夏水军出不了门,曹操许他汉阳亭侯之爵。
刘表是他母舅,但他却无法追究其死因,只能尽力保住刘琮。但降曹之后,曹军之中重北轻南的地域之分却令他不禁生出心灰意冷之念。他身为荆州水军主将,却时刻受副将于禁的节制,若无于禁首肯点头,他甚至连水军的操演都不能顺利进行。
此战之后,得了汉阳亭侯的爵位,他便自请训练水军,彻底交出兵权。
船舱内堆满了引火之物,固然船上的兵士,连同张允也都只能站在甲板上。西北风呼啸着从身后而来,吹得人通体生寒。隆隆风声裹挟着波浪汹涌的水声,百石的战船颠簸摇晃,仿佛要将人的心肺都一并摇晃出来。
行至一半,南岸已有哨军发现了他们的行迹,迎了上来。
“不要理睬,加速向前,闯过去!”张允举刀一招,大喝一声。船队变阵,呈突围箭形朝前前疾冲而去。
曹营的水寨和江夏的水寨布局相似,都是以坚柱以约莫五尺的间隔打下江底,上用铁索连接加固,木栅为门,门后停驻大型战船,以船身为寨墙,兵士在甲板上行走巡逻,一如旱寨。
若是在寨门外放火,高大坚实的船身便会挡住火势继续往里,船上的兵士以江水救火,无论如何,火势也不会蔓延到寨中的战船上。而这次,曹操要烧的就只是大门而已,甚至烧不着大门也无妨。沿江横列的战船上熊熊大火冲天而起,如同一条火龙横卧于江夏水寨门前。
曹操在中军隔江遥望,见火光大盛,长笑一声,挥手下令全力渡江。
荆州共有百余艘千石以上的战船,但曹操为求以最快的速度将战争的重心从水战转于陆地,令三万兵马为先锋,登五十条战船率先出发。三万兵力强行登陆南岸之后,立即袭取竟陵,再连夜抄近道,明日午时,就能从背后到江东军的大营外。无论是从心理威压还是从兵力上来看,都能对江东军造成极大的袭扰影响。
不得不说,这个声东击西的计策用得极为毒辣巧妙,尤其是最初以火封营之举,堪称点睛之笔。
只不过若论玩火,李睦才是行家。
大火熊熊,西北风下无法逆风回营,张允只能引数艘艨艟小船奋力抵御江夏水军巡哨的追击,一面回头朝江夏水寨的方向眺望。
江夏水寨□□静了。
就在这时,曹营水寨的哨军斥候也吹响了遇敌的号角。两千条梭船原本分散在宽阔茫茫的江面当中,这梭船体型细长,只可容纳两到三人,又一直游荡于曹军的斥候船巡视范围之外,故而夜黑风高,并不引人注意。此时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安装了踏板转轮的梭船无风帆船桅,以人力逆风而行,仿佛穿浪逐波而来,很快就铺满了曹军水寨前十余里江面,引起曹军内一片骚乱。
水寨扎入江底的坚柱木桩之间有五尺左右的间隔,而寨门后面大船为墙,船舷靠住木桩后,船体下方侧面的弧线与垂直的木桩之间也有一道数尺宽的缝隙。这间隔与缝隙原是用来减缓波涛水浪对水寨的冲击,现在却变成了曹军最大的噩梦。
然而就在曹营准备派出大船出寨迎战时,两千条梭船一散而开,从寨门的间隔之中径直而入。
军营之中火光如白昼,曹操在中军大船上看得清楚,不由脸色剧变。因为鱼群般的梭船都上载满了石油,碰着火星就窜起熊熊大火,冲进水寨中,一团团火球直撞进寨中的战船里。梭船上的兵士俱是自小就长在长江边的擅泅壮汉,凿破船底之后就纷纷跳入水中,向南游去。而船中还没烧起来的石油自水面上铺成出去,被江波带着,将火势也一同带向四面八方。
上千条战船,以及战船上严阵以待,携甲带兵,整装待发的十万兵士,几乎眨眼之间,就陷入了一片火海。
石油轻于水,两千船的石油流入长江之后立刻漂浮于水面上,大火则承载于石油,于是一时之间,曹营中数万将士,眼睁睁地就看到了一幕火在水上烧的奇景。
水火不相容是常识,水能灭火也是常识,但这水火交织,火在水上行,就如同是一条巨大的火龙盘踞于长江之上,水面上火势滚滚,前一刻还在水上随波浪起伏的战船下一刻就陷入火海,这违背常理的景况实在太过震慑人心,仿若末日莅临,上千条战船几乎交睫呼吸之间,就被火舌翻卷吞没。
本就不擅水战的曹军士兵士气瞬间崩溃,恐慌惊叫,悲号惨呼,争先恐后地逃命,发疯似地跳船,甚至还有人立刻跪下来朝天伏拜,哭喊着簌簌发抖。曹操高呼着下船的军令还没传出中军大船,水寨之中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
隔江南北两座水寨大营几乎同时起火,火舌如龙,风助火势,烟焰倾天。烈焰如绽,冲天而起,犹如旭日沉江,热浪滚滚,烤得满江沸腾。
波涛汹涌,烈焰腾空,半江水来半江火,如乾坤颠倒,极为壮观。
只不过,江夏军的水寨根本就是一座空寨!
李睦和周瑜从来就没想过只凭水上的优势就能击败曹操。火烧赤壁,只一把火,烧不尽曹军二十万,也烧不到曹操痛彻心扉,伤筋动骨。
周瑜亲领三万大军驾船从云梦泽而出,然后弃舟靠到北岸,就在曹操派出张允到江夏水寨前放火的时候,向其军营发起了夜袭猛攻。
曹操漏算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今的江东军,有骑兵冲阵,陷阵营夜袭,还有精准度惊人的重型投石机以及射程四百步的连弩,早已没有了昔日只有水军为长而不擅陆战的窘迫。
另一线,赵云领一万五千兵马在南岸埋伏,装满了曹军千石大船好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在江面上被甘宁拦截击杀洗劫一轮后,漏网之鱼有幸靠岸,就都成了他的战功。
曹军水寨被烈焰吞噬,被烧死,践踏而死的兵士不计其数,更有为曹操脱身开路而被自家主将砍死的,二十万大军,由此全军溃散。
而西面一路,曹仁原为侧翼接应,听闻前面斥候急报,立即下令打明旗号,整顿大军,组织反扑。但就在他营中的战鼓擂响之时,一支兵马突然从背后杀出来,拖住了他的阵脚。待他跃马出营,只见火光之中,旌旗招展,一个硕大的“关”字飞扬如鹰展翼。
“曹仁匹夫,还认得关某否?”关羽的脸面在火光之中显得愈发赤红,手中偃月刀杀气腾腾,直待一雪徐州之耻。
江夏军营之中,李睦与徐庶对坐于中军大帐内,看帐外黑沉沉的天空中隐约闪动一丝半点光亮,孙绍眉飞色舞地听孙芷扯着报讯兵打听战事详情。
徐庶低头饮尽盏中茶水,起身负手来回踱步,却还是想不明白:“既知刘备必然会放走曹操,公又为何要让刘备袭西路?”
李睦就知道他会这么问,事实上,她也这么问过周瑜。毕竟关羽华容道义释曹操,流传千年。更何况,诸葛亮三分天下之谋,少了曹操,刘备还凭什么与江东抗衡?
但周瑜的考量,却是要借着如今赤壁这一把火,直接定下他日攻取益州之后的战略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