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时分,玉轮悬挂在四野幕布之上,周遭星斗只有零星几点,便是京都此时也是灯火全熄,阖家进入梦乡了。
天上零星星斗同地下几缕星火遥相辉应,竟衬得这诺大的京都有几分难言的凄凉。
邃慕沉沉之下,众人奔走。
五品及五品一下的官员大多都借着月色,拎着盏小红灯笼穿越半个京都赶赴皇城例行公事;三品下五品上的,或走或骑;三品以上的则大多坐着绿呢大轿,好不威风。
众人行至午朝门前次第待朝。
待至卯时钟声应时响起,各官员依次入朝,例行朝会。
沈若是亲王,位居一品,自是行在前头。当朝并不只他一个亲王,只不过大多给遣到了外地,现今留于京都的亲王只他一个了,当然,他仅是个有名无实的亲王罢。
所谓的“早朝”在以往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形式罢,但在今日,却是他的拨云之日。这朵云,他要将它覆在沈御头上。
沈若在前方站定,抬头,凝眸望了望那无上尊贵的御座,缓缓勾唇,笑了。
待众官员次第站好后,沈御才款款入座。
只见沈御身着一件以玄色为底的十二纹章的冕服,头戴冠冕,垂旒之下是一双斜斜上挑的凤眼,眼含万里波,风一动,浪便随风涌,偏要将你淹没其中,才止浪涌。
凤眸微转,打眼扫过周遭,最后却是定在了沈若的脸上。
四目相对,火花迸溅。
众官员无比恭顺地行了朝礼,便开始上奏表意。
前些倒是些无甚紧要的事,沈御虽不说听得心不在焉,但也可明显看出其志不在此。
果然不过片刻沈御便抽闲问道:“慈清王此次南下治水,‘治’得如何?”虽眼眸含笑,却并无笑意。
沈若走向御座正前方,微微作揖,正色道:“收获颇丰,不过”沈若微顿,不作言语。
“什么?”沈御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回陛下,臣此次南下治水确实收获良多,不过臣治的不是水,是人。”
“这是何意。”
沈若从袖中掏出一册奏表,双手捧着呈示沈御。一旁内侍见状赶紧过来双手捧过奏表,恭恭敬敬地呈递沈御。
沈御接过,打开来看。
见沈御打开来看,沈若便续道:“臣此次南下意在治水,不想竟顺带查出一起密案。平城居汉江下游,汉江委地囚于平城水库内,却因水库修缮不好,常年发水。传言自去年欧阳德上任后重新修了一座书库,平城已不再发水。
臣直觉此次发水过于蹊跷便趁夜去查看,不想水库竟大开闸阀,任江水洪泻。稍一细查便知是那欧阳德有意而为之,因着此事臣便擅自将欧阳德捕了,还望陛下莫怪。”沈若微微福礼。
“慈清王此事做得甚好,朕又怎会苛怪你呢。”
沈若抿笑,接着说道:“臣自以为欧阳德没有这个胆子,便顺藤摸瓜一查,竟真让臣查出了那幕后之人。”沈若微顿,暗自瞥了沈御一眼,接着道:“便是佐领李大人!”
“李正廷?”沈御将奏表“啪嗒”一合,眯着眼,沉声说道:“王爷可知,凡事讲求一个证据。”
不怪沈御掩不住面色,只怪沈若触了他的逆鳞。谁人不知那李正廷是他的人,既是他的人,又岂能容别人如此诬蔑。
沈若忽笑,另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呈给沈御。
沈御打开来看,面色霎时一沉,却还是含笑道:“这是?”
“李佐领同欧阳德来往的密信。下方还盖有印章,确凿无疑。”
沈御再次将奏表打开来看,眉毛纠结,不作言语。
沈若却接着说道:“李佐领位居重位却有谋逆之心,暗自勾结平城刺史欧阳德,意欲谋害平城百姓,及臣!”
“你?慈清王这是何意。”
“臣此次南下两次遇伏,皆在佘山。佘山比邻松山,松山先前长期被山贼占据,但自前年由李佐领接管后,便回归了太平。李佐领有踔绝之能,连同佘山的一些宵小都被他给震住了,还两地百姓安宁。
原想是山贼逃窜,重做良人,不想竟是重聚一处,做人马前卒。此次伤臣之人便是那原先的山贼,是那李佐领暗自蓄养之人。”说罢,沈若又从其“百宝袋”中拿出一羽令牌。
沈若将它呈给沈御,沈御定眼一看,只见那令牌上方赫然镂着三字:佐领军。
沈御面色不复方才,难看极了。
李正廷位居佐领,是从四品武将,大徵王朝尚文,习武之人少,武将更少。
前年李正廷横空出世,应试得中,恰逢松山山匪横行,沈御想试他一试便遣他去除荡山匪,哪晓得他紧凭一己之力便荡平了松山所有孽贼,连同佘山也被他威慑住。
李正廷一战成名,自此一路高升。看得出,沈御有意扶他。
此番将他拉下马,便是狠狠削了一把沈御的锐气。
虽说李正廷已命不久矣了,但由此伤了沈御的锐气也不是不可。
沈御沉默不语,面露郁愠之色。
一旁站定的步军校上官子慕忽然出列,出声道:“慈清王只因一羽令牌便断定那帮山贼是李佐领的人,怕是不太妥当啊。”
此言一出,其余之人纷纷附和。
端于上座的沈御此时也将目光投过来,细细审量着沈若。
沈若嘴角忽绽出一抹笑,道:“此番物证在,还有人证立在门外,静待陛下宣临。”
沈御微顿,定定看了一眼沈若,却什么也看不出,终是沉声道:“宣。”
一旁内侍应声,捏着尖细的嗓子喊道:“宣!”
此言一出,谓“人证”者款款入内。
只见那人款款挪步至大道中央,朝沈御郑重一拜。沈御面色又是一番变换,眸中是惊色,是疑色,是愠色。
那人开口道:“下官张远山叩见陛下。”接着又是一拜,郑重极了。
张远山先前曾交付一封信件给沈若,沈若当时打开来看过,上面如是写着:下官自知命不久矣,此前欲写一封奏表上达天听,若是不慎被截,还望王爷替我呈于公堂。临表涕零,万般感谢。
仅几句话,附几页纸,几页泪痕遍布的纸,几页写满李正廷罪行的纸。
那几滴泪不知是为妻儿枉死而流,还是为君要臣死而流
沈若知晓那封信定然是要被截的,这封信也是要呈于公堂的。张远山盼的不过是沈若有朝一日能替他昭雪沉冤,这一日兴许是沈若执掌天下之日
既然信会被截,人,估摸着也会被截,倒不如连同人证一齐带到。
张远山是典型的忠臣,便是沈御要害他,他也只是控责李正廷,关于沈御,全篇只字未提。
君臣之情让他痛不欲生,妻儿枉死令他悲不自胜,两相权衡,却是没有轻处可取,最终,只得饮恨而终,盼来日有人替他沉冤。
沈若要扳倒沈御,自是不会放过此番机会,好生游说了他一番,才将他请动。知晓他会被截杀,便遣了一批隐卫护他,哪晓得最终竟差点让自己殒命。
如此说来张远山倒是欠了他一条命。唔,三条,得算上杜衡和江辞。
思及此处,沈若竟颇为郁郁地瞟了张远山一眼。
张远山却不知晓沈若此刻的心理活动,只见他从袖中掏出几页纸,呈递给沈御,接着道:“五月二十八日,李佐领找到下官,命我借慈清王南下的好时刻,将他铲除。下官不愿,他竟搬出下官的妻儿来威胁我,出于私心,下官做出了一些有愧于王爷的事。”
说及此时,张远山看了沈若一眼,眼含歉意,接着又望着沈御道:“下官设计淹死王爷,但计策还未实施便亲眼瞧见下官妻儿枉、枉死此时下官才算明白,李佐领并未想要留我一家活口。”
张远山眼眶泛红,几朵泪花几欲落下。
缓了还一会儿才接着道:“奈何幡然醒悟,却为时已晚。李佐领投毒害我,奸杀我妻儿,蓄养山贼,谋害慈清王,这一桩桩一件件,足诛九族!”
说着张远山便拉下左肩衣襟,半隐半露处有阴黑印记赫然。
此话一出,此印一现,朝堂四下一片寂静,左右竟无人敢言。
沈御端坐上方,掌着卷纸的手紧了紧,此番人证物证俱在,李正廷,他是保不了了,倒是可惜了如此良才!
沈御郁郁扶额,揉了揉眉心,作悲恸状道:“朕会着人清查,还卿一个公道,若真如卿所言,朕定会将他严惩不贷,给卿一个交代,同时,也给慈清王一个交代。”沈御又看了沈若一眼。
此言,避重就轻,怕是难有下文了。
张远山面色微动,沉声道:“下官,叩谢陛下!”张远山轻拂下摆,朝沈御郑重一拜,此拜,又磕了一个响头,抬起头时,额顶红印清晰可见。
沈御微微蹙眉,心下有几分不悦。
沈御将奏表递给一旁站定的内侍,内侍心领神会,又捏紧了嗓子,嘶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见无人再出一言,内侍便又喊道:“退朝——!”
沈御率先起身,附身对内侍低语了几句什么便拂袖离去。
张远山迟迟没有起身,仍是跪着,待沈御彻底走远后,才缓缓起身,身形一僵,微微摇晃,沈若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张远山正欲道谢,却一口鲜血溢出嘴角,张远山伸手擦了擦,喟然一笑,眉目间有道不尽的沧桑。沈若靠近了,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似乎全白了。
张远山对沈若恭敬地福了个礼,不作一语,转身离去,身形微晃。
沈若看着他萧索落寞的背影,一股愧疚之感涌了上来。
说到底,他也有愧于张远山。
在他和沈御都是皇子时,张远山钦慕于他,与他交好。沈御登基后,张远山便不再同他往来,断了联系。
交好沈若,不过是出于欣赏。
断了往来,却是出于忠心。
可惜这些,沈御并不知道。想必便是知道了,也不会由此而放过他。
说来,到底是可惜了这一代忠臣。因着沈若的缘故,枉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方才那三拜,估计也是他尽的最后的君臣之谊了。
一拜君威。
二拜臣命。
三拜天地乾川,恩怨自此消泯。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