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梦里有两面满布裂痕的古朴圆镜，斜斜而立，对峙两旁，不断地散发着朦胧的光芒与云气，远看就似仙羽虹星，漂浮在九霄云海之上，起起伏伏，飘飘荡荡，映得其外一片灿烂与辉煌。
只是云虽绮丽，能夺人目，却又尽是虚幻。
因为这些围绕在镜外的，叆叇烟煴的水汽云澜，赫然是一道道的声波音纹，在经过大量的扭曲与重叠之后，错位相合而成的，且还全是一人之言，妖魅而生磁，柔和而动听。
然而——
此声绕梁不绝，他却又是从始至终，都难能辨听其义。只因这人所用的语言，根本就不是魏语，甚至便连那修界广传的大通言，也似是而非。
……
……
两天两夜！
云山整整睡了这么久，也整整听了这么久，直到腹鼓雷鸣之时，他才终于是悠悠然地醒转了过来。
缓缓张目之后，复又怔怔了片刻，他才撑起了因长时歪曲，而略显酸痛的身子。
而艰难地掰直了发麻的双腿之后，用力揉捏着肌肉的同时，他便也就即时转头骋目，打量起了四周的状况。
屋内的细微之处，皆无变化，应该是没人来过。窗棂纸上，现在已然染上了一层霞彩泼就的绚丽火红。观那墙角漏刻，此时也许是薄暮，而非旭晨。
而感受到腹中饥意的轻重——
“看来这次昏睡，应是过了两天了。”
“如此算来，距离下一次发放外门月奉的日子，应当还有二十五天。”
“这么快，就又会相见了么？”
拧着眉头，喃喃自语了几句，察觉腰腿上的酸痛麻刺之感，业已消了些许，云山便又停下了手上的功夫，并拿着另一个略显空荡的白玉小瓶，倒出了一颗辟谷丹。
“如此替人着想，也不知是作茧自缚，还是釜底添薪？”目光微凝，盯了一眼这份受自李部的馈赠，鼻中一声轻呼后，他才略有不愿地吞了下去。
器物房似有俗成之规，错期入门的弟子，缺少的辟谷丹并不会予以补足。对于此事，即便是李部当日在场，也未曾见得他置过一喙。他只是在出门之后，曾给了自己九颗辟谷丹。
好在虽然如此，这东西中，却大概也还不至于有毒。一介修士，若真想对一个凡人出手，还用不着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再而言之，据《修真初观》里附录的宗规来看，若是其所料不差的话，此人一旦是真应了他的猜测，准备对付他，那么就肯定是要将他，引入那环形雾海之中，以避免事发之后，招来宗门刑堂的问责。
因此之故，在谷中之时，他大致还是安全的。
……
吞丹之后，一阵思量，眸中凝色一收，云山便就不再动弹了，而是忍着身上的恶臭与酸腐，复又开始了坐观自照。
李部显然爱洁，若到了最后，实在是走投无路，日暮途穷，那这身令人作呕的异味，或能再为他拖延些时间。
……
……
将近两炷香的光景之后，云山才又陡然睁开了一双依旧黑沉的眼睛。
精光突然暴闪，一瞬之间，竟是亮可追拟皦日皓月。但是不过霎那，就又立马被他掩盖了去，并换上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而待至半晌之后，其面色眸光之中，则竟又现出了几分阴晴不定之色，时而雾沈云暝，时而风和景明，大有鬼出电入，龙兴鸾集之相。
——他体内的周天气道之中，赫然是存在着诸多来历不明的火属灵力，蜂屯蚁聚，积郁淤结，不但是凝聚之极，以致形如鹅毛柳絮，而且更是稠密繁多，绝类浩淼烟波。
详细观察，潜心辨析了许久时间，他才隐隐猜得了其缘由与渊源，但却也不能就此肯定。
不过，如此际遇，却也着实是件妙事。
因其浓缩之故，历时如此长久而不逸散，倒是省了他日后再从天地之间，攫夺灵气的功夫。
而除此之外，在他的上丹田，亦即泥丸宫中，则是出现了梦境之中的那两面残损圆镜。
此时这二物，悬浮于虚无之中，微有转动，便似是镶缀于夜幕之上的辰星，正因空气的动荡，而忽隐忽现。
并且玄异的是，在这二镜的镜面之上，竟还排布着许多正青色的文字！莹莹而孕辉，浮跃而不定，宛如绣字镌文的素绢，随风飘落在了湖面，受那沉璧似的静影，映照而耀。
——这些文字，赫然是与那《修真初观》上的大通言，相似到了九分还多！
即便是多有细小之极的笔画差异，即使是看不懂其中的具体内容，但他却还是能够感觉得出来，这二者，明显就是同出一源！
只是因年代相隔久远，亦或是地域相距遥迢之故，才产生了些许异化与演变。若能对照《修真初观》上的《大通言》，细细地校正一番，或许还能勉强译出其义。
而思及此处，他便又忆起了那个已然残缺不全，模糊到了极点的梦境。
依靠自己初学浅尝的大通言，依靠李部曾经试说过的几句，他在历梦之时，也并非是一无所得，倒是听清了几个断断续续的字词:
一个“佛”，一个“悲妖族之”，一个“断”，一个“三足鼎立”，一个“水云壁”。
除了这五个字词，剩下的绝大部分内容，他却是完全记不得了。但是光凭这些，他却又根本推断不出什么。唯有那个“佛”字，给了他极大的振奋。
他娘亲不信佛，爹也不信佛，但他家却又与大燕佛门往来良多，过从甚密，故而连带他，对于那些佛门释子，也是好感居多，颇有信赖。
佛门法经渡世渡人，佛门武功为善为德，皆崇以刚正光明，既重渐修，也讲顿悟。若这两篇文字，俱是佛宗修习之法，那么倒是不虞其中藏了什么邪祟或是陷阱。
而能让疯老头在意和看重的东西，想来也不是什么寻常货色，但能习之，多半就可继绝扶倾，解他危局，将他从这沸釜油锅之中捞出来。
……
如此想着，等到片刻之后，待得辟谷丹的药力已然化了去，而腹中的饿感，也已少了大半，他这才面色一顿，停止了杂乱的思绪，而后则又是掐出了半颗辟谷丹，立时服了下去。
之前饿得太久了，身子骨有些乏弱，所以虽醒，却也不可短时吞食过多，否则恐将招致病痛不适，徒生变故。
而醒来之后，一番按摩与进食，直到现在，髀髋之间的酸麻、身体之中的虚软，也终于是渐渐地散了。
故而待得这半颗，复又化了去，见得情况好转，他便就即刻盘坐了起来，搬来了那本奇厚的《修真初观》，翻至后半讲解《大通言》的部分，一字一句地看了起来。
每每出现一两个熟悉的字眼，他便会即时瞑目内视，与泥丸宫中，二镜之上的光纹青字对照。而每每凑成一句，或者一段，他便会立刻将之默念一遍，背诵一遍，以此形成初步的理解和印象，并将其深刻于自己的记忆之中。
朝读百篇，乙夜乃寐，爱日惜力，寸阴无弃。
如此日夜耕耘，孜孜不倦，远远看去，他那孤伶的身影，居然是像极了一个寒窗苦读的贫困学子！
——正为了广济苍生之愿，而行圣贤之道，索诸子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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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淮南子·原道训》：“鬼出电入，龙兴鸾集。”喻指变化迅速之态。
②周书·卷四十二·萧圆肃传：朝读百篇，乙夜乃寐，爱日惜力，寸阴无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