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灵枫数不清自己在药池里泡了多久,只是逐渐感觉到伤口在慢慢愈合。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之前的伤口都是一阵阵的痛感,而没有这种清晰到能感觉的愈合。
看来多半是药液的关系,在不能动的这些时间里,沐灵枫总算是有见到衣着正常的的人。
那个手不小心被农具弄伤的农夫像走在自己家一样,拿着墙上的伤药就敷上去,转头就看到了躺着不能动的沐灵枫。
“我说怎么最近都说老宋从外面带了个孩子回来,原来是真的啊。”农夫用沾满泥的手还捏了一下沐灵枫的脸。
“别捏,疼。”沐灵枫现在是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里被参观的猴子。
因为那天过后,就时常有人在半夜偷偷摸进来,盯着他把玩,还是个差不多同龄的孩子。
那家伙就盯着沐灵枫的两个脸蛋狂捏,每次都要捏个透红才肯罢手,沐灵枫心说等我能动了,别让我逮到你,看我不捏变形你的脸。
终于老人给沐灵枫解开了绷带,表皮下的组织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他也是第一次下床到门口。刺眼的阳光透过指缝照在沐灵枫身上,很奇怪,他翻开看了一下胸口发现并没有留下伤痕。
“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老人笑着看沐灵枫。
沐灵枫沉默着看向远处,这里是一处不小的峡谷,谷顶有一条山涧直落而下,穿插于这的民居之间,远处是一片片开垦的田地,不少农民开着机械在劳作着。
再远处就是一片果林,还未长大的孩子在树下嬉戏,沐灵枫盯着孩群中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找到你了。
转身看向自己养伤的小屋,这里位于整个谷里的最高处,想必是老人的身份不一般。小屋后还有个不大的屋子,一个巨大的黑烟囱从屋内伸出,烟囱里正冒着黑气。
这里竟然看不到士兵和其他有武装的人民,教皇统治的时代下不少贵族趁机占领发展起各方势力,即使是一个无名的小村庄都有可能会遭到洗劫或者是勒索这样的恶事。
而眼前的村庄里显然没有任何军事武力设施,只有一座爬满藤蔓的钟楼屹立在水边。
老人迈开脚步向着屋后走去,沐灵枫也跟着一路走到底。屋内炙热的高温刺痛了他身上的伤口,强忍着的额头滴下几丝汗珠。
眼前明亮的冶炼炉将沐灵枫脸都映成了火红色,老人抽出炉中的钢铁看一眼就又放了回去。角落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已经完成了的刀剑,看样子是一座铸造炉。
“这里我一般很少会让人进来,你也看到了,到处都是锋利的刀刃,一不小心就会被割到,最后还不是要我来帮他们敷药。”老人说着摇摇头。
老人取过一把已经开刃的短剑,“孩子,你认为自己所处的世道是什么,谁有武力谁就有发言权么。”老人将它交到沐灵枫面前。
沐灵枫看着短剑,老人的话语突然变得有些哀伤,顺势接过那把锋利的剑,看着刀锋在火红的剑炉旁染上一层红色,没有说话。
突然,不知道是为什么,沐灵枫将短剑扔到了火里,目光冰冷地看着它融化成铁水。脑海里突然想起紧抱着唐刀的女孩,那苍白色的人影似乎是在告诉他做对的选择。
“崇尚武力的最终结局就是被它所吞噬。”老人将手边的剑也扔了进去。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自食其果。
“您带我来这是为了什么。”沐灵枫开口问老人,眼神还是盯着火炉。
老人笑着说,“只是为了证明我没有救错人,或是说,没有白白浪费那些珍贵的药材。”
“不是说要收我做徒弟么。”沐灵枫继续看着炉火。他们在互相试探,话语里藏着的都是博弈。
“怎么说,是有这想法。”老人锊了一下苍白的胡子,“不过,你自己可不想留下来。”
沐灵枫也笑了,抬头看着老人,老人脸上并没有失望的表情,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他。
“我想不应该再麻烦您了。”沐灵枫准备马上离开,心里一直还挂念着小队成员的安危。
突然周围的剑开始震动起来,精钢的碰撞声充满着这狭小的小屋,窗外几名淘气的孩子见状都远离了木屋,老人还是一脸慈祥的样子。
只不过沐灵枫感觉到老人身上隐隐泄露出透明的气场,周围的刀剑在他惊异的目光中浮空而起,一柄柄尖峰向着熔炉,落入炽热的烈焰之中。
沐灵枫嘴微张着发不出任何声音,阅尽无数资料的他找不出任何名词来形容眼前的一幕,无数的刀剑腾空而起,落入火焰上方渐渐成形的圆球里。
震撼的一幕将沐灵枫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完全冲塌,自己所了解的一切都那么的一无是处。
沐灵枫看着那团在火中越凝越大的黑色火球,漆黑色的纹路渐渐清晰,像是流水般在它的表面游动。
老人一伸手,隔空将那炙热的铁球扔到了一旁的水里,快速喷发出的白色雾气瞬间充满了整个小屋,那缸水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迅速蒸发,不一会儿就剩下不到一半。
“这是…什么…”沐灵枫开口问。
老人没有回答他,只是拖着长长的衣袖沉默着离开,只留下沐灵枫一个人独自盯着沸腾的炉火。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完全看穿。
在满世界执行任务之前,沐灵枫也只是个难民营里的脏孩子,不知道自己从哪来,也不知道父母是谁。
同住在一个破旧房屋里的老人在外出乞讨后会给沐灵枫也带一些食物,就这样他活了下来。
那是个国会统治下最黑暗的时代,想要在那里生活下去就必须有保护好自己的实力,沐灵枫没有,所以总是被欺负。
每次被打他都一声不吭,群殴他的孩子们后来都觉得无趣,之后就再也不来找沐灵枫。
那时沐灵枫内心极度渴望力量,想把欺凌自己的坏孩子都揍一遍。但是一想到照顾自己的老人,如果将来那群孩子想像自己这样报复,那他又有什么能力来改变这一切。
所以沐灵枫想着自己不再是自己,在黑夜中披着黑色的破旧衣物,将那群欺凌他的坏孩子都狠狠地教训了一遍。
第二天沐灵枫就又会变回那个懦弱的自己,像往常一样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远远看着追逐的其他孩子。
从那以后,那群坏孩子们也安分了很多,直到某一天,冒着蒸汽的钢铁怪物入侵了这个脆弱的难民营。
无数的士兵和穿着白大褂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入,每看见一个难民就毫不犹豫地扣动手里的扳机,那是噩梦般的一天,他们的血染红了钢铁机械上的每一寸装甲。
沐灵枫像往常一样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但是搜寻士兵踩在废旧金属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躲在废墟后听着耳边传来的惊叫和哀嚎。他们似乎失去了人性,用冰冷的枪械残杀着无辜的难民。
但终究会被发现的,沐灵枫看着士兵的枪口指向自己的眉心,眼底灰黑色的人影身后翻腾着冲天的烈焰。
一道黑影从一旁跃出,手里拿着的利器直向士兵的脖颈,但是士兵一转身就将空中的娇小身躯控制住,沐灵枫透过火光看清了那人影的脸,那是一个经常欺负他的孩子。
那无法磨灭的脸印在沐灵枫的眼底。
快…走…
那孩子扯着士兵的衣袖,因窒息而红透的脸上都是强忍的痛苦,因为他的胸口被士兵的匕首洞穿,血红的刀尖从他的后背透出,鲜血滴落在沐灵枫脸上。
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但那孩子已经没有了回答的力气,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脸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那天,血红色的眼眸第一次覆盖了他的意识,飓风卷起散落的血液在空中飘舞,仿佛像下雨一样,他闭上双眼向着天空咆哮,眼里的也是这样的熊熊火光。
沐灵枫一直都不了解自己,也没有完全了解他人,像个被隔阂在世界之外的怪物。
像是记忆被强行播放,沐灵枫迷茫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身旁的刀架上空无一物,沸腾的水缸还在冒着青烟,沐灵枫走过去看向水缸里,无数颗漆黑色的铁球静静躺在缸底,水里清澈得看不到一丝杂物。
翌日凌晨
沐灵枫看着走进来的老人,老人手边提着一壶清茶,对着药台坐下。
“我可以离开了么,前辈。”沐灵枫小心地问,很显然老人是一个拥有特殊武力的高人,不仅仅是表面上捣着药泥的药师。
“现在不行。”老人没有回头,继续捣着手里的药材。
“您昨天那个,是什么。”沐灵枫接着小声问。
老人停下手里的工作,抬头转身看向沐灵枫,“你想知道,可以啊,不过别指望我会教你。”
沐灵枫微笑着转向老人手里的药材,“学太多对我也没用啊。”
老人起身扫落身上的粉屑,拿起一旁书架顶上的木盒子,然后示意着沐灵枫跟他走出屋子。
“跟我来吧。”
他们来到后山的一处山洞,高大的芦苇将洞掩盖了半边,看起来是很久都没有人踏足的地方。
老人推开洞旁的一小块石壁,里面露出了一个石洞般的钥匙孔。老人取出盒子里的一块奇异形状的石头贴了上去,不一会洞内有轰轰隆隆的声音传来,看样子里面暗藏着机关这样的东西。
等待一小段时间后老人对着沐灵枫说:“可以走了。”
沐灵枫跟着老人踩过有些湿滑的洞道,洞内石壁上光滑且有发光的珠子镶嵌在其中,他就靠这微光看清的路面,洞内非常安静,仔细倾听还可以听到有水滴落的声音。
“我们到了。”
眼前变得明亮,沐灵枫看清了周围,他们四面都是坏绕的瀑布,咆哮着的水流沿着山崖倾泻而下,他们正站在中央的平台上,阳光透过那巨大的洞口洒在这里,照亮了平台上的一个半圆形雕像。
沐灵枫看下崖下,水流在下方积成一处不小的湖,仔细观察竟然能看到水里还有鱼在隐隐游动。
忽然想起贯通村庄的河流就是来自于某山崖,这像是有条河在山崖上一样,这洞口就像是河流中突然塌陷的深井,水顺着井口不断往下泄。
老人走到雕像旁,将整个盒子放在了上面,“把手放在上面。”老人指着一处空洞的圆形凹槽。
“哦。”沐灵枫还没看得及看清周围的景色,就应声将手放在石面。
刹那间沐灵枫不受控制地自然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身边的景色都变了个模样。
漆黑是这个地方唯一最贴切的形容,黑色的岩石,黑色的山崖,原本流动的水流都已经干涸,放眼望去除了黑再无其他颜色。
“这是你内心的世界。”一身白袍的老人出现在沐灵枫身旁,和整个黑色的世界格格不入。
沐灵枫想回答却发现根本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看着从崖边爬出的漆黑色身影,它们身上如墨一般就像是影子,只有眼珠是泛滥的红色。
扫视过去,红色的水流开始从瀑布留下,将漆黑色的身影冲入崖下,而原本清澈的湖也变成了血红,一股刺鼻的腥气从湖面飘来。
现在湖里哪还有什么鱼,早已是长着利爪的生物尸骸,在里面翻滚。
像是书中所描述的地狱,那里有层血池,专门清洗那些充满杀戮的灵魂。
苍白的天空突然被血红所染,整个世界又变成了红色,沐灵枫看着自己的双手长出怪异的皮肤,胸口完整的衣服被突出的尖刺所撕裂,而身后则是一对有着他身长三倍多的巨大的红色血翼。
沐灵枫透过红色的眼瞳看向老人,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再次涌上。
忽然间水流声传来,沐灵枫松开了石面,身上的鳞甲变成一地的血水,血红色的水流逆着向山崖流动,黑影渐渐融回黑暗。
沐灵枫猛然睁开双眼,清澈的流水在山间坠落,阳光洒在他温暖的身上,周围的一切还是那般景色。
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幻境里他看着眼前长出的尖刺突破皮肤,那感觉非常真实。
“你看到的,就是你的能力。”
沐灵枫突然跑到湖边,向如镜子一般的湖面往下望,湖里倒映着的是他稚嫩的面容。
沐灵枫有些呆滞地深呼吸着,“我…不太明白。”不知道自己变成那个样子和老人操控刀剑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沐灵枫找到了每次杀戮中冲上心头的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样的感觉,当突刺覆上他脸颊时,一切都清楚了。
“我回去慢慢跟你说。”老人笑着拿起盒子。
然后他们离开了这里,湖水还是那一般清澈,只不过这是个内部的溶洞,水渗着山石间的缝隙留下,这样的湖里是没有鱼的。
沐灵枫有意地将目光避开远处的人们,低着头走着,可偏偏他们都注视着这样突然出现的外来人,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生怕会突然变成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没有斗篷的遮盖,突然被怎么多人看着让沐灵枫内心非常不安,偏偏有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还凑了过来,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的脸蛋。
是那个半夜会偷偷摸上他床的孩子,沐灵枫那天没有注意到那孩子身上挂着的装饰,白色布条扎着的长发从背后露出些许,竟然是个女孩。
沐灵枫停下脚步,一时间内心所有的不安都被驱散,被难以置信的惊讶所充斥。
任务中沐灵枫从来不对女人和小孩下手,这是他的原则,除非逼不得已的情况下,而面前的家伙两个都占了,想着报复的事还是算了。
很意外,这里的人们很自然就能让他的戾气消减。
慌乱中避开那孩子又想伸过来的小手,小跑着回到了药屋,然后在他们惊奇的目光下狠狠地关上了木门,那呆在原地的孩子露出一丝充满阴谋的微笑。
老人默默坐在木屋角落里沏着茶,笑看沐灵枫一脸冷汗的模样,像是个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小贼。
“怎么了,这是。”老人拿起茶杯喝着。
“被人追杀了。”沐灵枫靠着木门轻喘,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体能还没回复到之前的状态。
“哎,怎么能这么说,明明是被同龄的孩子盯上了。”老人脸上尽是笑意。
看着老人脸上的飘起的胡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沐灵枫心说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被一个捉弄人的家伙盯上了么。
“对于一个爷爷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老人笑得越来越灿烂。
沐灵枫不想再继续唠叨,调整了一下呼吸,“前辈,还是请您告诉我,我是怎么一回事吧。”他突然严肃起来。
老人也停止了笑声,翻开了手边的药谱,“那是你的能力。”
“我的能力?”沐灵枫抬起手看向白嫩的手掌。
“对,”老人手边的药谱突然浮向空中,快速翻页着。“这是我能力的一部分。”
老人顿了顿继续说,“你的身体可以变成一种战斗的生物,在这过程里你的意识会被暂时吞没,变成一只只懂得杀戮的怪物,我以前见过你这样的案例,不加控制,最后你只会渐渐变成野兽,再也不是人了。”
沐灵枫安静地看着老人,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我还有多少时间。”
“这个难说,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三个月,这要取决于你到底什么时候会被完全吞噬,”老人呡了一口茶接着说:“就像是相信暴力的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会沉溺在暴力带来的快感中被慢慢抹去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