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霜岛是一座灵力充沛的岛屿,乔凡上岛时就发现了,越往中心越是鸿蒙云气烟遮雾绕,否则容家也不会将本岛定在此处。
但容子华本人却像是其中一个另类。
或许是家境优渥又并非长子的缘故,他看上去比江楼月更洒脱,一身白袍银线暗绣出层层家纹紫藤花,如水长发松散的挽成一个髻,看自己与看他人是两个眼神,比江楼月还自恋的明目张胆,想必曾经也是个众星捧月的祖宗,如今却住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别院”里,行事说话都要小心再小心。
乔凡原本以为他肯定受不了,江楼月一激一定就会答应,谁知道他只是动摇了一瞬,接着又拒绝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跟我说没用。何况我容家自己的事都还没搅合清楚,一屋尚未扫干净,不敢妄谈永夜。”
“你真这么想?”
容子华似乎被江楼月的语气给激怒了,一掌将桌上的茶水拍得跳了起来,怒道:“就是这么想!”
“那行吧。”江楼月想也不想的松口,“容家正处在多事之秋,是不便以此事烦你……但这事不掺和倒也罢了,你急匆匆带我们躲进这处,又不愿回本家是怎么回事?”
容子华和江楼月本身并无利益牵扯,从小厮混长大,也清楚江楼月的为人和本事,因此想了想就将事情说了出来。
事情出在数月前,容子华闲来无事上山练琴,一时想不开弹奏了求凰曲,谁知谈完不久,蜃楼界八百浮岛就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再没过多久,流霜岛便爆发了瘟疫怪症。
死的人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玄门普通人各受其害,乍一看仔细看都没什么共同之处,难追源头,想来想去也就怪容子华的那首求凰曲了。
但容家自幼习清心之道,当代翘楚容子华一曲治病不说,甚至还能定神解忧,普通民众因此不再怀疑容子华,容家内部却动起了小心思。
“我们三兄弟本就同父不同母,早些年读书时有父亲在上头还好,现在就不行了。既然不会是因为我的曲音,他们便认为一定是因为我的求凰琴。早些年求凰琴与坊市间的大通货并无多少不同,我继承时便也没掀起多大浪花,如今……唉……”
早些年错让明珠蒙尘,送人时便像送一个劣质珠宝似的,并不怎么痛心,事后却发现其价值连城,想必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吧。
弥夏不解道:“但当年也并非没让他们碰琴?是求凰琴自己选择了子华仙君,他们难道还敢怨命不成?”
容子华骄傲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低声道:“玄门各族修仙长生,原本便是与命相搏,已经这样了,你还指望人们信命?”
他过去应当是信的。也相信命运会让兄弟三人依旧相依为命下去,幼时大哥让自己坐在他的肩头,二哥给自己去买糖人的画面会永远延续下去,但他还是错了。
江楼月虽说早年亡夫,但兄弟二人的关系却十分顺遂,并不能刻苦体会,但并不妨碍他唏嘘,叹了口气,没说话。
“成天吵来吵去猜来猜去,说个话恨不得藏五个心眼八个陷阱,住在里面反倒是找罪受,倒不如搬出来,横竖我也将求凰琴留在了宅子里,那天真逼急了,我就往岛下一跳,抓住哪只鸟是哪只鸟,能带我飞去哪儿便飞去哪儿,找不回来更好,哪天遇见了称心人便绑了,安安稳稳过日子去。”
江楼月笑道:“你盘算的倒是清楚。”
容子华撇嘴,看样子有种美人微醺的娇憨:“那是,若都像你似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修长生又有什么意思——当然了,你比那些老头子还是好一些的。”
他看向乔凡,认真道:“方才我有些躲你,你别见怪,我知道你来自己云海下,只是不想与云海下有过多牵扯,但说出来就好多了……不如这样,你们要有什么要帮忙的,跟我知会一声,但容家的确容不得我做主。”
说是不能做主,其实便是想明哲保身,这些人的狗鼻子一个不比一个差,容子华虽然说着要将容家抛下一走了之,心底里还是希望大乱将来之前保住自己的家族的。
“那些再说,倒是你先前说求凰曲……这不是失传了吗?”
“失传了,但温倦书又给找出来了。前些日子非说想听听,把谱子给我送了过来,让我弹着听。”
乔凡想起了重新隐于云海之下的凤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你一弹,蜃楼界便震动了?你还记得你是何时弹奏的吗?”
容子华有些诧异:“怎么这么激动?让我想想……”
江楼月嘲笑:“我还当不识朝阳黄昏之别的你记不住日子。”
乔凡狠狠瞪了江楼月一眼。
没看到别人在回答我的问题吗!
容子华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心里暗暗惊讶乔凡竟然能和江楼月这样相处,心想坊间闲言碎语果然信不得,这样好的关系哪里像是逃婚,私奔还差不多。
只是这两人眉来眼去,完全不考虑孤家寡人的心情,容子华登时就很不开心了,也剜了江楼月一眼,说道:“我是不愿意记日子的,可你说怪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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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像是什么咒语,乔凡总觉得话里有话,容子华每回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时,弥夏和江楼月就会眼观鼻鼻观心的不说话了。
“应当是五月……阴盛极而衰,暖阳初起……对,五月初六!”容子华回忆完,却发现另外三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大对劲,皱眉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乔凡激动的想要奔跑大跳。
他就是五月初六上界的!这么看来说不定和这首曲子有关系,他回家的事终于有希望了!!
想着,他看了一眼江楼月,正好撞上了对方的眼神。
江楼月看着他在笑,像是在祝贺他,也像是在告诉他“你看,我果然从未骗你”,他像是在为乔凡得偿所愿的离开感到由衷的愉悦。
有不舍吗?
哪怕只有一点呢?
最初一心只想要回去的心思里不知不觉掺了一些别的情绪,正在逐步发酵扩大,乔凡想仔细的在江楼月的眼睛里找一找,对方却垂下眼睑,收拾好情绪,去问容子华别的事情了。
容子华不明就里,弥夏左顾右盼,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担忧。
江楼月问:“你为何要挑五月初六?”
容子华道:“那你得去问温倦书,这人讲究忒多,压着我用普通的琴练了百八十遍,非要我保证用求凰琴时一音不错,并且只能在五月初六弹。”
温倦书不光以可怕的笑话本产量震慑着同辈,其龟毛事儿精的程度也让众人闻风色变,过去江楼月若有事要拜托温倦书,是绝记不肯将他的要求听完的,生怕麻烦。
弥夏想了想那个画面,觉得温倦书果然才是最恐怖的一个,问道:“那你还能答应他?”
“上古神曲谁不想听听?这谱子遗失多年,也得亏他看书多,从各卷古籍里东拼西凑弄了个完整版出来,否则谁知道还能不能听见。诶对了,你们不是在找那个什么创世仙君?会不会是他?”
求凰曲遗失到什么程度呢?那绝不是上古前辈拿琴谱垫完桌角后不记得放哪儿去了的级别。求凰曲,顾名思义,上古时期可以招来凤凰,可凤凰如今与众飞鸟一起成为了蜃楼禁物,那自然是不可以再弹奏了。于是会的琴师剁手拔舌,曲谱被真火烧成了灰,一些书籍哪怕只是提起了一个字也被送去捆绑焚烧,因此温倦书重现琴谱绝不是东拼西凑,而是从众八字不相干的古籍里顺藤摸瓜、大胆揣测、回溯时光后重新编写的产物。
为了这么一份不能确定对错的谱子费如此心血,那么创世想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这么一想,还真可能是温倦书。
但想起温倦书的种种怪癖,江楼月的脸色就变得微妙了起来。
容子华见状也是心有戚戚,宽慰道:“放心吧,那家伙近来爱好变了,对让你穿裙装的事不再热衷,也不再因此那你编排小话本了。”
乔凡听出来什么地方很微妙,问道:“裙装?小话本?”
江楼月疯狂咳嗽试图转移话题,弥夏试图憋笑,将自己的脸憋成了一个摔在地上的烂柿饼,干脆不憋了,估计是想起了什么,疯狂大笑了起来。
能让江楼月痛苦的事容子华就喜欢,他一下来了兴致,毫无气质的搓手道:“原来你不知道?楼月小时候生的可比现在水灵多了,高岭之花冰雪美人,倦书就四处找来罗裙要给他试试。他不从,倦书就知道写故事满足自己,诶诶诶我那儿就有,一会儿给你拿一本,你去看看,之后还有人因为那话本看上了楼月,死活闹着要上门提亲呢。”
这事实在相当魔幻,乔凡很难想象江楼月这种幼年淘,成年傲的人,青少年时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雌雄莫辩的过往,想笑的同时又觉得十分可惜。
自己怎么就没见见呢。
忽然想起什么,愣愣道:“那先前说有小姐看上他……”
江楼月豁然起身,咳嗽着要往外溜达,容子华高声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什么小姐啊,是公子,那公子说嫁也好娶也好,总之得让江楼月从了他,一边喊还一边嚎,连未来龙凤胎的名字都想好了。结果江楼月外出回来正好见着这一出,把那人给揍了一顿…...楼月你别跑啊,那赵家公子如何了?听说前些日子他娘进寒冰库见他,他迷迷糊糊还叫着你的名字呢。听说至今还当你女扮男装?”
江楼月忍无可忍:“容子华!”
容子华死猪不怕开水烫:“怎么的。”
乔凡终于憋不住,和弥夏笑成了一团,江楼月看样子连掐死容子华的心都有了。
他看样子随时准备付诸于行动,容子华估计了一下两人战斗力的差距,当即决定见好就收,非常不讲道理的下了逐客令。
“好了没事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走,怎么来怎么走,路都记住了吧?没记住也不怕,让弥夏带你们一路闻回去,记得早些走啊,千万莫被别人给看见了,有空常来,有空常来。”
话题绕来绕去还是绕回了这里。
容子华推着几人,正打算像做贼似的推开自家院儿门,忽然就听见了门口紧闭的木门上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像是鸟喙。
容子华的脸色立马就有些变了。
乔凡感觉到一股十分令人厌恶的气息悄然扩散,女鬼的舌头似的在四人跟前逡巡不去,黏腻又依依不舍的围绕着他们打转。
一个温柔又有些戏谑的男声在门外响起:
“幺儿,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