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喧嚣尽缓缓归于平静。
再次醒来,看着周围陌生的室内装潢摆设,慕玖以为自己又一次被绑架了。但很明显不是,她好好地躺在一席碧霞弹花云纹锦被里,天气转凉了,但被里仍很温暖舒适。
她用胳膊支着身体坐起来,靠在镂空雕刻床靠板上。静静打量着这个看似朴实无华却处处精致典雅的房间。
一茶壶,一木桌,三只紫檀椅,便是所有的家具。阳光透过木格窗子洒进来,便密密麻麻沁进心里,使人不禁赞叹屋子美得别有一番风韵。
而正对床榻帘缦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描绘自然景色的水墨画。丹青古韵十足,栩栩如生,渺渺几笔便勾勒出极好的风光。黑色的山与白色的水交相辉映,一牧童抚笛坐于牛背上,仿佛能让人听见那悠远深长的呜呜咽咽声,如春花绽放,萦绕耳边绕梁不绝。
慕玖不禁心中微动,这样清晰,简单,纯洁的墨笔,携着徜徉在山水之间的自由畅快气息扑面而来。
她掀起锦被下床向前细细瞧去,水墨画右下角还有题字,笔法飘逸:“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青翠相伴,诗酒相随,这是怎样的快意生活。慕玖心下突然对这画的主人好奇了起来。
有题字却未署名,未加盖章印,可见只是个人练笔所作,随性装裱张贴。那这间屋子的主人大概就是这幅画的主人。可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谁呢?
她猜那一定是一位恬淡悠然的君子,或是一位拥有慧质兰心的女子。
但很快慕玖就很遗憾地知道自己猜错了,缓缓走进屋中的却是一个面带半月面具的绛紫袍男人。
一双纯黑的明眸闪着微光,似黑夜中闪烁不定的萤火。而可怖面具在其上投下的淡淡的阴影,便使这一双狭长而妖冶的眸,始终笼罩在难测之中。他薄薄的唇始终轻抿着,周遭围着一圈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寒气逼人。
原谅她怎么也不能将他和这屋的主人联系在一起。在她的想象中,拥有如此悠然情怀的人应该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
这,差别也太大了一些吧。
慕玖心思流转,注意到他脸上的半月面具,忽然想到江湖上一段传闻。道世间有一杀人组织,名曰半月阁,亦正亦邪,文艺的阁名却拥有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势力。只要是他们接的单子,从来没有过失败。
而且接单也要看阁主的意思,如果不合阁主心意,一概不接。
不过他们从来不与朝廷打交道,扯纠纷。所以各国朝廷一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方面也是极力笼络。但半月阁非常有原则,对各国示好一概不回应。
后来慕玖一步一步走近半月阁,才发现,半月阁对各国示好概不回应的原因是,它对继任阁主有一些自古从来的限制。
说起半月阁的阁主,常年戴着半月面具,从来没有一个活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他行踪不定,做事随心。但医术高明精湛,人称“鬼医圣手”。听闻他性格诡谲,以杀人为乐,且抢掠天下美女与奇珍异宝于山中,顿顿山珍海味,享尽富贵清福。
她还听说,最近阁主爱上了生吃人肉……
慕玖往后退了退,防备地看着他。
那人面具下似乎闪过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很快隐藏不见。冰冷气息依旧自他周围萦绕蔓延,他平静的眸子看着她,淡淡开口道,“觉得身体怎么样了?”
声音低磁又浑厚,听来大概是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说着关心的话却毫无关心之意。慕玖心中狐疑,又强自压下。细细感受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是前所未有的舒适,身子轻盈,看来已经大好了。她不禁感慨他医术之神明,怪不得人称“鬼医圣手”。
“已大好了,多谢阁下。不过冒昧问一句……我如何会在这里?”慕玖低声道了谢,又抬眸看向他,目光疑问又带有一丝试探,欲看进他的眼底去。但那人眼眸之中只有彻骨的寒霜,如古井无波。而且丝毫没有要为她解答的意思。
她又鼓起勇气问道,“那如何称呼您呢?”
他转身,在水墨画前默然静立。半晌缓缓开口道,“那不重要,”说完顿了顿,又道,“吾想与你做个交易。”
交易内容大概就是,她服下他秘制的毒药,他借她一万半月阁精英人马与百里子衿会合。
慕玖呆滞在那里,久久未能反应过来。
他声音稍微大了一些,更显中年男性的浑厚声带,“这仗再打下去对大炎国百害而无一利。兵马劳顿,而且京城无主过久。千莱国很可能趁虚而入。况且皇帝百里子衿身受内伤,几日难愈。兵力又大都用来寻你……”
她骤然看向他,心下狂跳,竟然已到了这种情势么!眼前的他到底是谁?为何什么都了如指掌?而且为什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她?
他,也太可怕了些。她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医好她的病,是为了能更好试毒吗?
她想着,没注意那人眸中添了不悦,只在几秒后听到他低声道,“不要随意猜忌。”
“对不起。”慕玖低眸道歉,将心中的疑团缓缓压下。
那人的目光恢复古波无痕,寒霜封锁,声音却突然多了一丝让人难以抵抗的蛊惑,“只要你代我试毒,一万半月阁的精英军都是你的。你可以助他夺得天下。”
慕玖心思微动,眼睛多眨了几下,眸中闪过慌乱与坚定。她手下捏了捏衣角,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动作。很明显,她动心了。哪怕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能换他一座秀丽山河,也值得了。
窗外的风细润吹进来,带有一些凉意,丝丝缕缕沁入她的肌肤里。
慕玖下了决定,目光更加坚定。那人缓缓递上药丸,她手指略有些颤抖着接过,问他,“你不会骗我吧?”
“不会。”他眼中难得浮出一丝诚挚,在寒意凛冽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她闭眼,一吞而下。
衿,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事情。有生之年能与你并肩,我知足了。
“什么时候会发作?”
“三个月。”
三个月,她还能陪他过个年,真好。
……
虽然说服下了剧毒,慕玖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甚至身子却是一天比一天轻盈利落,她都要以为吃的是补品了。
但其实她心里明白,剧毒之所以称之为剧毒,必会在发作时生不如死。
半月阁的景色很好,风景如画,山水宜人。她穿梭在其间,只觉得心灵都得到了自然的净化。
这里的人大都形色匆忙,几乎从不在这边流连。一日三餐,她都是与半月阁阁主在半月亭上吃的。他不爱说话,她也不说话,压抑的气氛每次都让慕玖感到微微的窒息。
尤其是他浑身围绕的冰冷气息,让热腾腾的饭菜都好似染上了一层寒霜。
不过说起饭菜来,他们的饭食倒也不算奢侈,仿若家常便饭一般,外界不是说他顿顿山珍海味么?难道是不舍得给她吃?
慕玖想到此心底暗笑,那样的话半月阁阁主得是多小气的人啊。
半月阁阁主此时仿佛知道她心里的腹诽一般抬起头来,面具后的狭长眼眸在看到她流光溢彩的眼睛后显得愈加深邃难测,“吃饭为什么还要偷笑?”
他很好笑吗?
慕玖嘴角憋住笑,眼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就是突然想到了好玩的事。”
他眸子一怔,然后若无其事地勾勾唇角,低眸将菜送到自己嘴里。
慕玖自讨没趣,也觉得没意思了起来。真不想和他一起吃饭了啊。她轻轻问他,“那个,我明天可以在自己屋里吃饭吗?”
他身上忽然就笼罩了更深的寒意,又淡淡消散了去。他缓缓道,“随便你。明天我让人给你送去。”
“好,谢谢啦。”她唇边勾起好看的弧度,轻声向他道谢。他没抬头,也没理她。
她扬扬眉角,也低头吃饭。心头忽然有些着急,如今能与外界联系的就是他了,不知道衿那里怎么样了。看他不紧不慢的,一天过去了都没有说让她领兵的事,难道反悔了?
她抬眸瞥一眼他,大概不会,他不是那种会失信的人。这是一种直觉,她直觉他不会。
应该是时候未到吧。
慕玖的眸子恍然向四周看去,亭子旁郁郁葱葱布满了奇花异草,馥郁扑鼻。
紫红色的茶糜花颜色如滴水一般,显得典雅而又深沉,泼泼洒洒,在清凉的秋风之中摇曳生姿,鲜艳夺目。
而它旁边的菊花则显得素雅很多,氤氲着淡淡的花香与芬芳。
各色各样的花草相衬着,便造就了这里的美丽动人。
自然总是有无穷的魅力,而人与人之间呢?其实也是有世间最好的生存之道的。
以她微薄一命换取衿一世安乐,她觉得,就是这件事最好的归宿,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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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来源于李白的《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