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瞪口呆的晚香一双眸子一会儿看看跪在面前的堂嫂,一会儿小心地转到身边严肃得有些骇人的祖母,虽说心里震愕得很,却还是大着胆子扯了扯祖母的衣袖:“祖母,堂嫂犯了什么错,叫您这样生气?”
奚老太太粗糙瘦长的手拂了晚香的手,面上似乎稍稍柔和了些:“让你堂嫂自己说说。”
殷瀼跪得毕恭毕敬,丝毫没有怨怼不满之意,语气亦是十分温驯:“老太太明鉴,孙媳殷氏承蒙您看重,掌管奚家钱庄五月有余,一直严于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然而到了年终这等紧要关头,却出了漏账的差错,让钱庄的流转出了大岔子。孙媳自觉有过,请老太太责罚。”
奚老太太听罢,轻轻吐了口气,语气亦舒缓许多:“若不是钱庄钟掌事前来向我禀报此事,我老太婆亲自去钱庄瞧了瞧,才免了此后的一串儿毛病。不过看在你颇有反省,又不过十六的年轻光景,可见还得在账房好好磨练几年,起来吧,今后好好做,别再让我失望了。”
听到这话,奚晚香大惊,那日虽在钱庄不慎撞到钟掌事撕了后面几张账目,可之后不是威逼利诱,吓得那外厉内荏的钟掌事不敢出一口大气了吗?怎的,难不成那见钱眼开的钟掌事竟还是抱着账目上告了祖母?还是冯姨娘在背后又做了什么手脚?
奚晚香想着,柔软的眉眼便紧紧蹙到了一块,她转着手中两颗紫黑的葡萄,想着定要好好质问那混账钟掌事。
殷瀼扶着丫鬟的手,起身后便站到了一边。
奚老太太抬一抬下颌:“把账本放这儿便下去吧,去钱庄重新做了账再给我送过来,可不能再出了差错。”
殷瀼微微颔首,把手中的两本账目交给了小丫鬟,便准备下去。
见堂嫂如此憋屈地便要走人,晚香却偏生要给她的堂嫂说几句好话。想着,奚晚香便撒了手中的葡萄,一把抱着祖母的胳膊,撒娇道:“祖母……”
还未说完,晚香的余光便瞥到堂嫂冲她眨眨眼,似乎示意她莫做傻事。
“呃……”
“嗯?怎么了?”奚老太太微笑着揉了揉晚香的脑袋。
奚晚香心思一转,忙转身端了方才剥好的雪白葡萄,甜甜笑着说:“晚香想着,堂嫂素来与祖母一般疼爱晚香,晚香想把这碗葡萄与堂嫂一块吃。”
奚老太太不禁失笑:“喔唷小丫头,方才不还说要与祖母一道吃的吗?”
抱着碗的晚香小脸挂不住了,方才还真是这样说的。
“好了好了,看你们两个丫头倒也投缘,跟你堂嫂去吧。不过你可不能跟着你堂嫂出宅子,披上绒袍子,仔细伤风了。”奚老太太拿这小丫头没辙,便笑呵呵地松了手,转而又对殷瀼道,“你可看好了晚香丫头,别总跌着摔着。”
晚香有些尴尬,从前不就是还未适应好这双小短腿么,已然这么多天了,早已不会自己把自己绊着了。
走在长长的回廊之下,近暮清煦的暖阳从四方四正的檐顶洒落下来,可虽有日光,站在风口子里却还是冷得让人直打颤。
晚香才出来没一会,怀中紧紧抱着的葡萄小碗便很冻得让人拿不住了,晚香赶忙把小碗塞给了跟出来的宋妈妈,对宋妈妈谄笑道:“宋妈妈,我忽然不想吃葡萄了,您能帮我从厨房拿碟热乎乎的糯米藕么?”
宋妈妈接过方才还当作宝贝似的葡萄,又拿不准二小姐的心思,只好应一声下去了。
见到宋妈妈走了远,奚晚香即刻换了一副愠色,压着声音道:“那个钟掌事怎的如此无赖?明明与他说的好好的,定然会帮你把后面的账补完整,怎的就跟小狗一般?害得堂嫂无端端被祖母训斥一顿……”
看着面前这个急得直跳脚的小丫头,殷瀼倒是毫不急躁,反倒望着她捂着嘴笑了出来。
“你还笑!你笑什么嘛!”晚香觉得自己又急又气,堂嫂倒好,毫不领情。
殷瀼淡笑着,伸了双手:“来,小火炉,把你的手给堂嫂暖暖。”
晚香不情不愿地伸出自己捂在雪貂袍子里的手,把堂嫂纤细素白的双手包在掌心——好吧,手太小,包不住。然而堂嫂的手确实冰冰冷,与自己相比,就像冰坨子一般,她细细手腕上的镯子更是凉得让人心颤。晚香急躁的性子平静了些下来,嘟哝一声:“也不知道穿暖一些,尽想着让我帮你暖手……”
殷瀼笑了笑,日光斜着洒到她光洁的额上,仿佛斜飞了一支锦绣团花金簪。她反手握住晚香的手,悄悄看了看四下,发觉无人,便轻声说:“来,堂嫂与你解释一遍你便明白了。”
满腹狐疑地跟着堂嫂一道出了宅子,一直到路尽头的拱桥上才停了下来。
汤汤的河水是山上暗流,流到这儿的时候许是还带着地热,因而依旧清凌凌地一路高歌而去,并未结冰。
“堂嫂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晚香迷惑地望着底下清澈见底的河流,问道。
殷瀼道:“你背过道德经,那么且背背看道德经的第八章。”
不是吧?把她叫到这里来抽背?晚香吞口唾沫,回忆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上,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后面几句呢?”
晚香从前在书院便只靠死记硬背背下来,如今在家中休憩了大半个月,早已打包全还给老夫子了,只好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忘了。”
殷瀼笑着叹口气:“夫唯不争,故无尤。”
晚香怔然:“难不成,是您不让钟掌事帮您补上那几张的吗?”
殷瀼柳眉微挑,笑意渐浓:“晚香果然聪明。”
“可为什么啊?我不懂。就算不争,可就任由他人欺负到自己头上吗?就任由被祖母无端责骂吗?这宅子里明枪暗箭不少,若总是这样,您如何护得自己无恙?”晚香抿抿唇,连珠炮一般地问道。
殷瀼似乎早已料到晚香的诘问,却不急着回答:“那么,你先回答我为什么你会认定那事是冯姨娘吩咐的?”
这……还用想吗?好吧,其实是前世的宅斗小说看得不少,这等套路想想便明白了。然而总不能说是看小说看来的罢,晚香说道:“冯姨娘的出身本不高贵,老太太对她也并不热情。而从她一步步到如今执掌两家布坊和她看待你的眼神中便可以看出,她是圆滑野心之人。若你将钱庄的账务打理好了,祖母必然对你大为青睐,那么她或许就更得不到想要的了,因此自然得想着法子将你整一整。再说了,上次我吓钟掌事的时候,他不也默认了么。”
堂嫂轻烟般好看的眸子望着晚香,淡淡道:“晚香,你不懂。首先,不管此事究竟是不是冯姨娘所做并不重要,这么一点责备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再说了,老太太虽然没说,但她心跟明镜似的。管了这么多年的家,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她都清楚着呢。哪能因为这一点被人冤枉的小差错,便真的大加责罚?况且,你要知道,我从殷家嫁到奚家来,身份地位到底是比奚家高一些的,老太太虽然不敢明里针对我,心中却是十分想挫一挫我身上的傲气的,自然,是她以为的傲气。媳妇在婆家是低人一等的,老太太亦是想要一个契机,也能给自己台阶下。我不过一个刚嫁进来的孙媳妇,在她心目中便是应当出错的,这也是让她心里能稍稍舒服点儿的法子。只有老太太舒服了,你堂嫂才能在奚家过得舒坦呀。所以就算惹了老太太一时的不高兴,也是无妨的,因为我们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逞强。”
奚晚香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堂嫂比自己境界高得多了,那自己那般毛毛躁躁的行为,可不算是实在的跳梁小丑?
晚香脸上不禁染了暮光的绯色,嘴硬着说:“我不管,也不管什么上善水不水的,反正我不想让堂嫂无端受委屈。这一次……便罢了,再没有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