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4月,幼儿园最后半年。
那时候,一家很有钱的公司出资举办了一个‘某某口服液杯幼儿才艺大赛’的比赛。市里所有幼儿园都踊跃报名参加,我们班就派了平时最爱显摆的依晴参加比赛。依晴也是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杀进决赛。可好巧不巧的是,临近决赛前依晴不晓得吃了什么鬼东西,上吐下泻,连幼儿园都去不了,更别提去参加比赛。本来这种事弃赛也就完了,可幼儿园觉得都已经进决赛,不去可惜,况且去参赛的幼儿园都有奖励。所以,好死不死让我这个在班里和依晴最亲的人代替参加比赛。
我压根不会跳舞,但看幼儿园老师期待的目光,还有其他小朋友羡慕的眼神,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之后回过神来才后怕,一想到自己可能要站上像春节联欢晚会那么大的舞台,浑身就瑟瑟发抖,整天都惴惴不安。
回到家我给老爸老妈讲了代替依晴参加比赛的事,本想让他们替我去求求情,免去我参加比赛的担忧。不曾想老爸听完后好像吃错药一样把我举在空中转圈说:“咱们淼淼要登台表演了,以后咱们家就出大明星啦!”
老妈却一反常态平静地说:“上台锻炼锻炼也是件好事。”
我被老爸举着在空中转得晕头转向,忍着想呕吐的冲动说:“可是我不会跳舞啊!”
老妈担心老爸失手将我摔了,把我接过怀里说:“让你干妈教你些舞蹈动作,反正这种比赛重在参与嘛!”
在我家只要老妈开口决定的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我知道再多说也无济于事。
晚饭时依晴得知自己白忙活一场竟然为我作了嫁衣,气得像只蛤蟆鼓着两个腮帮子,随便扒拉几口就回房间养病去了。我干妈倒是满心欢喜,肥水不流外人田,毕竟自己家傻丫头努力了那么长时间挣来的决赛名额,给别人占了去,不如给自己家人。
吃过晚饭,在院子里,干妈亲自打着节拍教我舞蹈动作。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我完全踩不到节拍上。几遍下来我就开始气馁,干妈过来安慰说:“淼淼,咱们还有时间,干妈把动作放慢,一步一步来。”
这次干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分解开来教我,即便这样我还是迈错了步子,抬错了手臂。干妈也不急躁,手把手帮我纠正动作。练习了将近一个半小时我才基本找着点感觉,能跟着干妈一起连贯做完一套动作。
从记事起干妈就一直是个温柔且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像我老妈动不动就发脾气。我自认为我和干妈很像,依晴像我老妈,有时我都觉得生孩子时她们把我俩抱错了。
干妈教我的是一套简单的东北大秧歌,有点类似今天的扭广场舞。第二天干妈还特意从文工团弄了套服装,红棉袄子、红棉裤、虎头鞋子、虎头帽。我穿上后特喜气,像挂历上北方过年时的胖娃娃。我心想,虽然舞蹈方面咱不占优势,但就这装备绝对不输其他人。
决赛时间是周五早上。大概这时间段少年宫场地费便宜,主办方能节省不少开支,就是苦了许多家长。老爸老妈都请不了假,干爸有演出要出差,干妈要在家照顾依晴,所以只好把我送到幼儿园托老师送我去比赛。我们班老师一个人带二十几个孩子,她走了其他孩子没人照看,于是老师又把我送去给幼儿园园长。
我们老师轻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就推开半掩着的门。只见幼儿园园长正趴在办公桌上睡觉。园长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穿墨绿色的紧身套装,但衣服明显不合身,勒出一道道的肉痕,像端午节的粽子。
我们老师用不大不小,刚能唤醒园长的声音喊:“园长。”
园长被吵醒后伸了个懒腰撇过脸不耐烦地问:“有什么事?”
老师说明来意后,园长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说:“知道了,知道了,你先回去上课,我送这孩子过去。”
我们老师离开后,园长自顾自端起桌上一杯不知凉了多久的咖啡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才起身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我,说:“穿的什么东西,又厚又难看,不热吗?”
我没有回答。本来认为高大上的衣服,被园长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像街边卖艺的小丑,感觉这个四月天格外炎热。
园长的车是一辆黄色的双排座小轿车,可能是发动机密封性不好,上车后一股浓浓的汽油味,立马呛得我心翻难耐。园长赶紧摇下车窗说:“想吐的话把头伸出去,别吐到我车里。”
看园长一脸嫌弃的样子,吓得我连咽几口唾沫,把已经到喉咙里的酸水硬生生咽回肚子。
车子驶出幼儿园后,园长就一直在打电话。她拿的是一款当年比较稀罕的翻盖手机。那年头,我们这种小城家里装电话的都不多,我老妈因为工作需要才买了个传呼机,回电话还要跑到新开杂货店的胖婶那里。园长的翻盖手机声音很大,我听得见里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让你去医院照看一下我妈怎么了?她平时没少给咱家做饭带孩子,做人要有良心。”
园长听罢冲电话里头骂道:“你这个王八蛋,我怎么没良心。你妈病了你不去照顾,你使唤我。你忙,老娘比你更忙,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还有脸冲我嚷嚷。再说回你妈带孩子这事,咱儿子额头上的疤怎么弄的,你忘了?你妈买菜的钱不是从我口袋里掏出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每个月偷偷塞钱给你小妹,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要说没良心,你才他娘的没良心。”
电话里的男人也急眼了说:“你别兜着豆子找砂锅,不是因为我爸死的时候单位补偿的那笔钱,你能办幼儿园?现在翅膀硬了,翻篇不认账了是吧!你要算账就跟你算算,你哥做生意从咱家借的几万块,你打麻将隔三差五输掉的,你侄子整天来混吃混喝,这些就不是钱啦?”
听着电话里两个人的对骂,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泼妇秦和醉汉李。
这样的剧情泼妇秦和醉汉李两口子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只是言语更加粗俗。泼妇秦和醉汉李的儿子比我大一岁,父母争吵得无休无止的时候,他就坐在杂货店柜台后哇哇地哭。老街人心善,劝两口子不顾自己也要为孩子多考虑考虑。然后,两个人那无名的邪火又转移到孩子身上。他们的儿子哭得更大声,嗓子都快扯破。仿佛在用撕心裂肺的哭声控诉自己的父母,你们既然不爱,为什么当初要把我生下来。
老妈脾气虽然火爆了点,但只要老爸一句,老婆大人都是对的,所有的问题也就不成问题。从别人的苦难中感受自己的幸福,大概这就是人性,无关品质。所以每每看到那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哭得伤心欲绝时,除了当时替他难过一会,更多的是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幸运没有出生在那样的家庭。
车子从老城区驶进新城区,一栋栋高楼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我们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城正在顺应时代悄然发生变化。
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终于到了少年宫。园长在广场上停车让我下车,自己把车开去停车场。我站在开阔的广场上,目光穿过喷泉池里若隐若现的彩虹望向不远处的椭圆形建筑,穹顶高,四周矮,就像一只巨大的乌龟在找水喝。没过多久园长就朝我走来,手里还在打着电话。我跟在园长屁股后头,期间一直不敢东张西望。通过汇报表演厅侧门,园长直接带我进入后台。这时园长最后对着电话吼了两句,不等对方回嘴,果断挂电话。园长扭头四处看了看,发现一个戴工作牌的工作人员就走过去问:“你好,是负责这次比赛的工作人员吗?”
那位工作人员转身点了点头。
园长招手让我过去,然后对那位工作人员说:“我是亮亮花幼儿园的园长,这是我们学校来参加比赛的小孩。我们学校那边有点急事要我处理,麻烦你照看一下,比赛结束我就来接他。”说罢也不管人家同不同意,弯下腰对我说:“比赛结束在这里等我,别到处乱跑,听到没。”
老实说这个地方这么大,又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心里多少是害怕的。但想到园长电话里头的对话内容,她的事情应该比较紧急,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园长又给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就转身离开。我朝园长背影喊道:“园长,记得要来接我。”
园长头也不回又掏出她的翻盖手机开始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