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他的床前,任天阶轻轻地放下白衣女子,一面也坐在床沿上,拉过那女子的手,在腕上把了一回脉。似乎无什大碍,因为他的神情已和缓了。
咦?任天阶这厮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表情啦!桑千语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温柔过,真是让人气不过。她脾气上来要撸袖子。但还是忍住了。
“她是谁?”桑千语冷冷地问。
任天阶没有说话,又伸手去探那女子的鬓角。
“奶奶的,能不能不这样啊!”桑千语心中急呼。她无可奈何地又问:“她是谁呀?”
桑千语眼睛一瞟,忽然觉得这躺着的白衣女子有些眼熟。灵光一闪,“啊,我想起来了,她是金府的那个刺客。你带她回来做什么呀?”
金府谷物房中的被绑的白衣女子,桑千语那时也是瞥见了的。
“她叫冷玉。”任天阶终于开腔,“和我一样。”
“柴桑门的人?”桑千语惊讶。
任天阶不忙回答,站起身来,盯着她:“没错,我们是同类。”
“我们?——”桑千语重复道,“好亲昵啊。”
任天阶没睬他,又坐了回去。
“既是同类,武功自然不错。”桑千语嘀咕。又没好气地:“她这是受了什么伤?死不死得了哇。”
任天阶睃了她一眼。
桑千语嘟起嘴:“装什么装?”
任天阶轻叹一声,拿她没办法似的,道:“她受了我的一掌,很重。”
“你用了几成功力啊?”桑千语不屑地问。
“五六成。”
“靠,你怎么不用全力啊?”
任天阶猛然盯向她,眼神阴沉森然。桑千语被他盯得发慌,灰溜溜地退出去了。
唉!她输了。
桑千语气闷地,脚步落寞地拖曳着,仿佛被遗弃了,一下子心无所归起来。她怅怅然站在院子里,仍由风吹鸟鸣。站了一会,她似乎又觉得没那么糟糕,心情仿佛也没那么地低沉,不如回屋,看他们去。
“这是有多久,我们没有相见了。”
柔软的声音传到桑千语的耳边,她正要向里屋迈进的脚也就停下了。
“自从我被选中单独受训后,”任天阶说,“应该有十几年了。”
“是啊,这么多年了,那个我认识的孤单的小哥哥,那个对着自己练功中受的伤无从下手的小哥哥,如今也成了柴桑门中数一数二的绝顶杀手了。”冷玉道。依然是柔弱的声调,气息不足,是受了伤的缘故。
但这样的声调更能攫住男人的心,尤其是对一个从小埋在心底里,生了根的旧情来说,那棵念念不忘的种子,经年累月,终究还是发了芽。久别重逢,又亲手造成的愧疚感,怎会不使任天阶动心。
桑千语恨得牙痒痒。不过,任天阶的冷酷无情,她也是领教过的。他不会轻易地动感情。不妨,看下去。
对于冷玉的称赞,任天阶没有任何表示。他依旧是一副坚决地面孔,问道:“你也是带着任务来新罗的,是吗?”
躺在床上的冷玉点点头。
“完成了吗?”
冷玉望着他,眼神里透着冰冷的杀气。看了片刻,冷玉道:“我帮你拿到了通行证。”
她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黄皮小册子,递给任天阶。任天阶看了她一眼,接过小册子,打开一看,是唐商“烟雨会馆”的邀请函。
任天阶合上册子看着她。
“我杀了他。”冷玉说,语气硬冷,毫无感情。
“你不必……”
任天阶还没说完,桑千语走上去,一把抢过邀请函,打开来看。被邀请的人是金有烈,也就是说,冷玉杀了金有烈,而非金焕赫。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桑千语的神情尽收任天阶的眼底。
“你以为是谁?”任天阶站起来,冷冷地道,“金焕赫吗?”说着,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邀请函,快步走出去了。
“奇怪,发什么脾气?”桑千语定在那里嘀咕了一句,也转身走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冷玉一跃而起,双眼里满闪着凶光。
任天阶自下午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天都黑了,也不见他的踪影。桑千语好几次跑到门口向外张望,希望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的眼前。有时,她也抱怨:“出去也不说一声,害的人家担心死了。”
“哼!”坐在桌子旁吃晚饭的冷玉嘲弄地笑了笑,“还真把自己当一家人了。”
桑千语回头睃了她一眼。她向黑夜中又望了望,还是没有人,她便转身回到桌子旁坐下,吃晚饭。
冷玉拿着一只馒头,用手揪了一点塞进嘴里,吃着。她一面咀嚼,一面望着桑千语,嘴角带着阴阴的笑容,不说话。
桑千语感觉到,放下筷子,白她一眼,没好气地:“看什么看?”
“我看你紧张的模样,像是他的妻。”冷玉道。
“什么——”桑千语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现出尴尬的颜色。
冷玉冷笑两声:“不过,你可别白日做梦。天阶可不是那种居家的男人。他是柴桑门的人,终身都是柴桑门的人。一生荣辱都在柴桑门。和我一样,永远摆脱不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而且傲慢。好像那是既定的事实,永不得推翻。
“我不相信。”桑千语盯着她,道。
“随你便喽。”冷玉冷然一笑,“谁要是背叛柴桑门,相信我,那要比死还要惨烈千儿百倍。”说着,她阴森森地望定桑千语。桑千语被她这样一盯,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你胡说!我不相信。”桑千语坚决地,“我会让他改变的。他不是柴桑门中杀人的工具,他的人生不应该这样麻木、冷酷、无情……”
“你算老几啊。”冷玉忽然站起身,低低地吼道。她双手撑着桌面,前倾着身子,凑近桑千语的脸前,森然盯着她,“你趁早远离他。不然不仅害了他,还会殃及到你自己的性命。因为,我会杀了你。”
桑千语讶然,呆呆地望着她。冷玉得胜般的卓然一笑,一面抽回身躯坐了下去,幽幽地道:“别等他了。他今晚不会回来。他得为明天的行动做准备。”
第二日,到了午时,任天阶还没有回来。而出去半天的冷玉却回来了。
桑千语堵住门,问她:“你去了哪里?”
“去现场了。”冷玉傲慢地道。
“现场?”桑千语重复着,忽然一惊,“你是说邀请函上的烟雨会馆?”
冷玉不回答,撞了她一下,挤进门去,坐在桌旁,倒了一杯水喝。
“已经行动了?”桑千语低头自语,神色不安,但又自我安慰起来,“不会的,他武功那么好,应该不会有事。烟雨会馆的任务对他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嗯,不会有事。”
冷玉瞅了她一眼,“唐商烟雨会馆,在金城所有的会馆当中最富丽堂皇。因为馆主是只手遮天的宗晋卿。宗晋卿那厮心狠手辣,贪婪无度,又极度奢侈荒唐。在金城的唐商,甚至他国的商人中,可以说他另塑了一个宗晋卿的小王国。连金城的官府也对他忌惮三分。新罗皇几次秘密派折子请大唐皇帝处置,但都因为有宗楚客和韦后的庇护,不了了之了。而且,就算要处置他,唐朝的官兵也没有能力跑到新罗金城去逮捕他。也没有人能够杀得了他。他的烟雨会馆就是个铜墙铁壁,要他命的人,进不去,也出不来。”
桑千语一听,心脏砰砰直跳,非常不安。她坐下去问她:“你上午去过的,可是你出来了。”
“是的。”冷玉道。“我是去过的,可我不是去杀宗晋卿的。”
“那你是去干嘛的。”桑千语盯着她。
“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冷玉不屑一笑,“你还是担心担心任天阶吧。他的身份已被拆穿。”
桑千语闻听,脸色大变,陡地站起身:“你去告密?”
“不错。”
“你为什么这样做?!”
冷玉不语,一副无所谓地看着她。桑千语猛然明了:“你的目标难道也是——,任天阶?”
“没错。我的任务就是杀了任天阶。”冷玉道。从她的脸上,桑千语看到了麻木和绝情。
桑千语骇然,怔怔地向后坐了下去。
“他今天必死无疑。”冷玉阴阴地笑着。
任天阶一身新罗装,白的窄身长袍,肥大的裤子,绑着裤脚,在烟雨会馆门口下了马车。他淡定从容地走向大门。门口的保镖黑着脸拦住了他。一个保镖向他的身后看了看,并示意他身后手捧箱子的人不准入内。
任天阶朝身后那个临时请来捧箱子的小厮点了点头,那小厮便将箱子递给了一旁的保镖。那保镖又将手中的箱子递给了门房的一个小厮,随即,从门房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并向任天阶示意,向前走。
任天阶一看他,就知道他是中原人。他也不作声,默默地跟着他朝内走去。
左弯右绕了两处院子,沿着一处蜿蜒的长廊向深处走去。渐渐的,任天阶听到了奏乐,那种靡靡之音,催人颓废。任天阶便知,离目标不远了。
果然,乐声近在耳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