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蔓延成海,高耸的火苗借着些微风势便扶摇而上,狰狞地缠绕着,吞噬永夜的暗黑天幕,生生将这人世裂变成熔火的炼狱。
可汗大帐内瞬时锣鼓大作,响成一片。
内人们惊恐万分,纷纷携了东西逃命,不论贵人还是贱仆,此刻皆被恐惧一视同仁地踩踏,人群一同跌进煅火地狱,不得超生。
守在红叶妃子帐前的义成母子这才股栗胆寒,假模假样地嚎哭跪求摩多出帐一同出逃,意料之中地没有得到回应,义成确定摩多或已身死,或已不在帐中。
此时不逃命却待何时?
西南两个方向的枪寨已经燃烧成两面火墙,北门已经卷入攻守战,枪寨内的侍卫们难得地没有因可汗伤重的谣言而大乱,正在按部就班地防守,应对如火如荼的攻击。
早有机智的宫人向着东门飞奔而去,人群充塞了所有动向的道路,却被东门侍卫阻拦,连飞鸟也不得逾越逃脱。
有胆大的宫人相护帮扶着攀上枪寨试图往外跳出,却被静静驻守在外的军队逐个射杀。
眼看整座金帐都要被火势吞没,灼烧的温度令迎面当头的风也变得滚烫,黑烟浓卷袭入鼻腔喉咙,已有不少宫人在浓烟和灼烤之下倒地不起,这方枪寨围拢的金帐何异于人间炼狱。
在一队侍卫的舍命护持之下,逃生无门的两母子重又转回原地,此处离火海较远,空气稍稍清凉,让她被火烤昏了的思绪重又清晰起来。
门外确是拉木伦王的部众,正要试图自北门攻入金帐,其意图再明确不过,弑君篡位而已。
然而此人空有狼子野心,竟然贪婪如此,留住东侧的王帐私库不舍得烧,还命部众在东门外死守,分明是瞅准时机与北门冲入的部众两相夹击,先进来抢私库的——也难怪他伏在金帐中的内应只在各处放了火之后便销声匿迹,想是大半数之人去守着私库以防有人趁乱哄抢——若能趁机攻入金帐杀了摩多,大事早成了。
义成此时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天不亡她母子,可见将来必有大福大运相赐!
想起如此大难之下,守护金帐和寨门的侍卫却仍然有条不紊地反抗守卫,她目视红叶妃子帐前仍然一脸四平八稳站着的重重侍卫,几乎可以断定摩多不在帐内,而是事先做出了空城计,引拉木伦王入瓮的。
想到此处她也不禁脊背隐隐发寒,若非此时惊觉事有蹊跷,自己若先起意硬要夺了眼前的营帐扶持亲儿子上位,那首先入瓮的岂非是她自己?
事已至此,自己只得赶紧做场忠孝节义的好戏,演给这可能在此次大乱之中抢了先机,即将解除金帐之危的继子摩多看,让他对自己母子感恩、信重,如此则心中大事只能待以后徐徐图之。
思绪一定,义成拢了拢已然散乱的鬓发,一手挽住身旁的摩可里亲王,自身旁侍卫腰间锵然掣出佩刀,身形巍然如松,面色凛然如霜,站在红叶妃子帐入口大声喝道:
“今者大汗受伤,大帐上下人心浮动。更有拉木伦这乱臣贼子,枉顾先可汗临终托付,竟然带叛军袭击可汗大帐,其狼子野心人神共诛!”
她顿了顿,环视身旁巍然不动守着红叶妃子帐的侍卫,面露慨然悲色,抬高了声音说道:
“老婆子在这里说一句,若有那黑了心肝的,妄图进入帐中对大汗不利,便先踏着我母子尸首进去。”
感受到儿子的手在她掌心里猛然一抖,她的手掌紧了紧,将手中的长刀交给摩可里道:
“母亲说过,你要成为你大哥的臂膀,成为他披荆斩棘的利剑,现在时机到了!有人要对大汗不利,摩可里,你可愿拼出生命保护大汗?”
摩可里眸色之中闪过疑惑,又在母亲的鼓励之下狠狠点了点头。
四围侍卫们喝彩声想起,义成的心腹侍卫率先跪下,高声颂道:
“愿为可敦和亲王效力,誓死保卫大汗!”
近旁的侍卫见状也陆续下跪叩首,一时之间真的有了几分上下同心齐力抗敌的气象。
仿佛是为这一时促就的王室与护卫勠力同心驱除叛贼的景象拆台,伴随着一众人的惊叫之声,燃烧着的火矢自义成的观音庙方向射出,纷纷落在金帐的私库营之上——拉木伦苦心孤诣留下的私库营。
燃着火油的利箭狂啸如暴雨,滴落之处瞬时汇聚成火的溪流,未几便燃成熊熊烈焰的海洋,火光直刺入天穹之上,与天际遥遥映出的晨光相接。
北面寨门的厮杀声仿佛也因这一刻的火起而停滞了,在所有人未及防备的情况下忽然有欢呼声自北面传来,一声连着一声直传入红叶妃子帐前——叛军退兵了!
胜利来得太过突然,来不及思量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巍然站在红叶妃子帐外的侍卫们终于卸下满身疲惫,欣喜如狂地喊着:大汗回来了!大汗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义成强力忍住脊背上冒出的冷汗和双腿的颤抖,果然这是一局空城计,而她竟然差点入瓮!
她目之所及的可汗金帐之中,竟无一人将可汗不在的消息告知,无一人肯为她母子所用。
此刻即便恨得牙根发酸也不得不忍耐,义成疲惫地瘫坐在地,像是喜极而泣——哭她已送出的青铜虎符,那是给自己和儿子仅存的最后一点权柄,现在也不在了。
因此,当东寨门外撼天动地的火马阵开始冲击正要打上东寨门的叛军之时,她对身边所有人的欢呼赞叹恍若未闻。
偶尔有人注意到义成可敦那苍老疲惫的背影,心中会感慨于这汉家女子甘为可汗赴死的凛然大义,在劫后余生充满着火灰的空气里丢下几声无足轻重的叹息,倏忽便没入被欢呼声掩盖的漩涡里。
然而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东寨门的火马阵之后,并未如期见到摩多可汗的援军来到。
被火马阵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残余叛军却快速整顿阵列,仍然如同疯魔了一般继续向东寨门发起攻击,寨门的攻守一度重又陷入胶着。
直到半个时辰后,天光已亮,东方的王纛彩旗猎猎迎风招展,土奚律的战马铁蹄奔腾如惊雷怒涛,仿若踩在朝日里的神兵自天而降,拥着他们年轻的可汗降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