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如盖,阴闷的笼罩着庭前的方孔流水金鱼池,池中百十来条鹤顶红鲤自在戏泼,时不时吐出一个水泡。
昂苏王赏的一套庭院,四四方方,高楼不过三丈,一律用青石砖瓦建筑,青红瓦铺得平整。院子原是一个老公侯的旧宅,他儿子世袭了侯爵之位后,做人不甚安分,被查出了贪墨下了大狱,这家也便抄了。剩下一座宅子空着而已。
凭栏赏鱼,卫枢是不是的捻些饵料投入池中。
“主子,宣旨的公公来了,正侯在华厅。”金旻一拱手,低声说道。
卫枢将手中饵料递给金旻,掸掸衣襟,将衣裳上的细微褶皱抚平,径直往花厅去了。
“卫枢接旨,”那公公正是昂苏王身边的贴身宦官福公公,他年纪于昂苏王相仿,雪白的发丝微微蓬松:“上谕,今有百玦之民卫枢德才兼备,名声在外。更有济世之才,不远万里意欲辅国,寡人甚为感慰。着吏部从重议奖,拜为上卿。钦此。”
卫枢稽首而拜,接了圣旨官印,玉带官服。赏了福公公一块马蹄金,福公公千恩万谢的告了辞。见他出了门,卫枢方才将圣旨扔在一旁,摊开一卷昂苏国律令,细细的记诵。
“主子?”金旻一条帘栊,侧身进了书房,身后跟着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年轻人一直低着头跟在金旻后面,显得有些瑟缩,像是个老实人。
金旻一跪,年轻人也跟着跪下,伏在地上。
“主子,这是李乃之,原是信枢司善保手下的一个副手,臣看他本分老实,想向主子保举此人做新枢使。”
卫枢才刚看了两页,抬起头,打量着年轻人,他看起来年龄不大,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白皙面容,瘦削清秀:“我没听清,他叫什么?”
“李乃之,”金旻补充道:“臣已经查明,司善保一事他一概不知情,所以不是司善保余党。”
“看着像是个实诚人,不大爱说话啊?”卫枢说话时,李乃之只是微微点点头,表示认同,也不敢抬头直视卫枢一眼,一直拘着礼,卫枢道:“还算守规矩。只是这个名字,得改改。”卫枢原名安之,李乃之的名字犯了“之”字。
“李乃成,兢兢业业,恪守本职,乃成大业。”卫枢提起善琏狼毫笔,在洒金宣旨上写了个成字,递给他。松烟古墨色彩深重,而不姿媚,浓黑无光,加之卫枢字体颇有气势,一个成字写的十分大气。
李乃之改了名,面上露出微微羞赧的喜色,连连磕了几个头,拱手道:“李乃成谢主子赐名,臣一定鞠躬尽瘁,不负主子今日恩简。”
“没事的话,你们就先退下吧。”卫枢将笔搁在笔山上,捧起昂苏法令,继续阅读。
金旻和李乃成踌躇一阵,从袖中取出一封迷信:“主子,这是宫里密探传出的消息。”
卫枢接过迷信,上面写着昂苏王决意从公子寿为质子质于五元国的一件事。五元国要求昂苏王选择一位公子为人质,以求两国太平。昂苏和常山两国素来不和,常山国和五元国又是旗鼓相当,唯有稳住五元国,才能免除一方施压。
“怎么,昂苏王相让公子寿质于五元国,还要受到太后的阻挠?在昂苏国,太后也能问及国事?”卫枢将密信丢在香炉中烧了,香炉中刹那间燃起火光,发出呛人的气味。猛然间想起一件事:“等等,昂苏王年近古稀,他的太后?竟然健在?”
李乃成低着头,垂手而立道:“是的,昂苏国的太后仍然健在,如今已经年逾九十,仍然身体硬朗,头脑清晰。而公子寿是昂苏王的少子,是一个不得宠的妃子孙氏所生,孙氏早已去世多年,公子寿一直是在太后身边长大。公子寿虽然受到太后宠爱,却性情纨绔,不得昂苏王喜欢,所以质子一事,昂苏王就选择了公子寿。”
好一个不得宠的纨绔公子,好似当年卫王要妹妹卫英代替自己嫁给卢之晋和亲一般。卫枢站起身,背着手在花厅中踱步,问道:“太后不同意,难道这件事儿就办不成吗?”
“恐怕是这样儿,”李乃成道:“昔日昂苏国先王择立太子的时候,当今昂苏王本没有机会,正是这位太后动用了自己在朝中拉拢的势力,把自己的儿子推上王位。”
卫枢摇摇头,好没用的昂苏王,好跋扈的太后,好没希望的一国。
常山国是昂素边境一个稍大些的国,立在列国之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常山国全国的疆域只有卫国的三个州大,和百玦更是没法儿比,不过是一个习惯了欺软怕硬的主儿,时常对昂苏国进行骚扰,要其俯首称臣。
“主子,这件事看起来棘手,我们初来乍到,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的好。”金旻立在墙边,握着剑柄义正言辞。
“是很棘手,”卫枢面向金旻抚掌而立:“不过,本公子倒是有兴趣触一触这个霉头。而且要给他来个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你们来看,”卫枢从书架上抽出一卷昂苏国舆地图,昂素国被常山国和五元国架在当中。
“五元国新王初立,国政不稳,那新王那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国事全靠老臣兆君把持着,兆君为人耿直,本公子自信能摆布他。”卫枢笑着,用一根竹竿指着常山国和昂苏国的边界,点了点,向常山国一横,伶俐笑道:“出兵灭了他,这样必然是两败俱伤,昂苏国也就名存实亡了。”
金旻皱起眉,歪着头,咂咂嘴,指着常山国的版图道:“常山国的势力明显比昂苏国强啊,到时候恐怕是昂苏国要被灭掉。”
卫枢笑笑,将手中竹竿一扔,砸在地上,拍拍手:“以弱胜强的事儿,这些年也没少做过,不打紧的。如果常山国动用重兵,我便游说按五元国同盟,如果常山国保存实力,我便游说五元国按兵不动。审时度势,左右逢源,只要让这三国相争,不论哪一国灭,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坏事。”
“都不是坏事?”金旻跪在舆地图前,用手比着三国的出兵路线:“这么说,我们没有最坏的结果了?”
卫枢笑道:“我记得你的前任,刺枢使豫游曾经说过,我一辈子只能犯一次错误,那就是我死前的那一次。”卫枢也蹲下身子,细细观看金旻比量的出兵路线,笑道:“本公子才不会以身犯险呢,没有万全之策,我便不出手,一出手就得是雷霆万钧。”
李乃成弯下腰,双手撑在大腿上,看着他们在与舆地图上模拟出兵攻伐进退之势,问道:“您说的这位豫游先生,我听说过,好像是卫国现今的大都督。而且豫游这个人我见过,起先只觉得他是一身侠骨,没想到,他做起官来,还是有模有样,卫国最近几次边境摩擦,都是大获全胜,势力不容小觑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枢暗暗地扫了他一眼,隐住心中洋洋得意之情。
几番合计,觉得此计可行,金旻站起身,锤锤自己已经麻木是双腿,摇头晃脑:“现在,只要劝说昂苏王出兵,就万事大吉了。”
“不,”卫枢也站起身,道:“当务之急,就是先要把那位权倾朝野的老太后稳住。”指着金旻道:“你去告诉刘荀,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不管他到什么地方腾挪周转,务必要三日之内要凑齐十万马蹄金和珍宝一百件。”
金旻点点头,指着自己问道:“主子,我能做些什么?”
“你去备车,我这就进宫面王,亲自会一会这位老太后。”
昂苏王几个月来一直为公子寿质于五元国的事儿烦心不已,听闻卫枢又办法说动太后,便兴高采烈的拉着卫枢道:“卫卿家,有办法说动太后最好不过,只是太后年近百岁,你可不要出言苛刻,万事都可以缓和,只要让太后安心便是了。”
卫枢笑道:“臣自然有办法,只要陛下替臣引荐便可。”
冯太后是昂苏王的生身母亲,花白头发,脸上褶皱丛生,骨瘦嶙峋,面皮单薄,仿佛一页揉皱的宣纸,苍白的有些发亮。她侧卧在贵妃榻上,身边一位年轻宫女为她打扇儿,两位宫女替她捶腿,太后衣着华丽,一身发绣褙子穿着华贵万芳。
昂苏国贫弱,宫廷之中多是绸缎绣品,发绣金贵,少有几件都穿在太后身上。昂苏王引荐了卫枢后,便退到殿外,太后微微一抬眼儿,见卫枢周身珠光宝气,衣裳发冠在灯火映衬下闪着盈盈光泽。便叫人扶着坐了起来:“你跪到近前来。”
卫枢跪在她近旁,太后曲曲着眼儿,细细观瞧着卫枢身上的平金织衣料,和禁步挂饰等物。
“你是哪儿的人啊,为什么穿的如此华丽,你不知道昂苏国素来崇尚简朴的吗?”
卫枢一拱手道:“臣卫枢从百玦来,回太后的话,臣知道昂苏国素来以简朴自居,但臣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太后。”
“讲。”
“昂苏国,大小也算一国,为何国都之中城墙矮小,等同别国郡县之城,这实在不和礼节。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而臣来昂素数日,发现昂苏国没有佩戴玉饰的习惯,臣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太后白了一眼,似乎卫枢的话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活得不想堂堂一国的太后。
“昂苏国贫弱,国力衰微,支撑不起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的制度。大臣们的俸禄佩戴不起玉饰,因为舍弃”太后侧目望着卫枢道:“公子怎么不明白这道理?”
“太后说的是,昂苏国因为贫穷,便无力支撑礼治,若臣能在三年之内让昂苏国国力大增,恢复这些礼治,让有品级的官员都穿着华服,佩戴饰品,臣的装束是否便不稀罕了呢?”
太后干笑一声,想枯木折断,笑的喘不过气,刹那间停住,内扣的眼睛忽然射出一道寒光:“你的海口夸大了。”